日期：2019-01-11 23:33:37
　　那名噪江北的济宁府，南通江淮，北达幽燕，水陆交冲，舟车云合，效原沃衍，冈阜星稠，五方交会，鹜于纷华。宣阜门前争眺望，云帆无数傍人舟。城内阛阓杂嚣尘，城外人家接水滨。一河渔火迤逦满，十里歌声不觉眠。商贾辐辏冲繁地，山东鲁南小苏州。统辖黄运两河的河道总督衙门署即驻节于此。
　　故地重游，谢安泰站在督署大门前，目望着门例矗立的精雕石狮和鎏金华丽的吹鼓亭，内心卷涛聚浪感慨万千。当年他爷谢国安出任河道总督的时候，谢安泰每年夏暑都会沿漕河北上看望老人家。住宿浣洗楼，学艺平治山堂，黄昏闲暇时刻便随他爷进署西射圃练习弓箭骑射。后谢国安致仕还乡他爹谢昌盛出任河道军门副将，总理运河营防，谢安泰便随亲进入军职衙门的营帐里度过了他的青年时代。耳濡目染中洞悉熟知和掌握了调遣河工、防汛抢险的军备事务，使他之后在老家淮安宿迁的治河驭水的实践里举措得当游刃有余。道光二十三，鲁南捻幅集兵器树旗帜立名号，数十股反贼相继起事，劫富济贫，散发钱货米粮给纤夫河工，纠结数十万人对抗官府围攻济宁城。谢昌盛赏罚并举恩威并重，几经筹谋运作，逐一瓦解各个击破，最终斩杀捻匪贼寇千万，解了济宁之围。时值江北大旱，山东六十四州县夏秋两季粮作几近绝产，饿死民众十之有三，又逢涝、风、雹、虫天灾无断，百姓民苦无迭惨不忍睹。谢昌盛体恤民情，上书朝廷请求减免鲁地运河两岸民众的漕粮田赋，无奈却遭言官弹劾通捻结党剿匪不力，蒙屈受冤革职还乡宿迁县。父子二人含泪挥别济宁府，近十年光阴纵逝再也未回访过旧园故地。一朝失势，千人踏足。上天总是给他开戏谑荒诞的玩笑：儿时常常鄙夷唾弃的那些挤破头颅踏破门槛施金布银的买官进爵者们狼狈不堪的窘迫模样，而今正在自己的身上戏剧性的上演。他拿着祖上积存的河俸官禄，要给自己捐一个掌理河工事务的管河县丞。天下皆知河政肥差，可捞之财油水丰厚，掷钱补缺绝对是保赚不亏的好买卖。人人对此垂涎三尺趋之若鹜。河道督署衙门素来就有“三堂四厅二楼九门关”的雅称，规模宏大，布局环扣，堂门栉比。绕过大门照壁，映入眼帘的是三堂横贯，一曰山河堂一曰禹思堂一曰九州堂。越堂而过乃四厅公所，内道厅、旗鼓厅、中军厅、巡捕厅，辉辉相映。彼刻已到部院内宅。横跨穿过帝咨楼，拨雾方见浣洗楼。一个正八品的管河县丞，总署衙门走一趟，跑官一路迈下来，按这行的内部规矩，约定俗成的是一千两雪花大银。谢安泰从银号庆泰昌取出一笔贿赂金，折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和一堆一千两的锭银。九门关口层层设卡，哪一道坎槛哪一处楹门不需要用银子上下打点？一次一百两白银开道，砸钱进门，不知有多少官位都是使着银角儿一块一块的叩敲铺垫起来的…他委曲求全的一步一步攀跃而上，跨堂迈厅，终于在自己褡裢空空荡荡只剩几钱返途旅费的当口儿，来到了旧时昔日玩耍嬉戏满是童稚回忆的浣洗楼前。手攥着那张一千两的银票大钞，不知是高兴还是无奈，抑或是悲哀，他欲哭无泪的干巴巴拧皱皱的浊叹一声，惨淡淡灰败败的苦笑起来。济宁百姓常常戏称总署衙门的堂厅门关是一张一张的“扒钱皮”，进去的腰缠万贯，出来的身无分文，今日一试果不其然。九门关都闯荡打通了，成与不成，就看这最后的一哆嗦了。他整毕长衫款款大方的登门入楼，大厅之上正襟危坐着一位三品的管河道台，不苟言笑，旁边的师爷拨弄着算盘，拢计着今日府衙的进账营收，一笔一笔的勾画帐录。从四面八方赶赴河道衙门掷金买官的商贾豪吏围堵在道台身旁，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谢安泰内心不由生泛起无限的焦虑与忧灼，挤堆在嘈杂喧嚣银锭咣当的铜板撞响下，他自我挖苦的白眼嘲谑道：“国人贤士们好生的体察民情贴恤灾民呕！”一位衣着黑绸裤紫绸褂头带八角瓜皮帽的买官人听得正着，堆着笑靥面容灿烂的问：“兄台捐的是啥官哩？”谢安泰拱手行礼撇嘴苦笑道：“一个小小的县丞而已，不值一提。”那顶瓜皮帽似拨浪鼓般摇晃了几遭，仿佛颇有心得的侃说：“此言差矣！万不可妄自菲薄！一个县丞干得好哩，半年捞他个万儿八千的雪花银，稳稳的很！”他拍了拍谢安泰的肩膀，圆滑而又狡黠的瞟着他，好似一位历过无数风雨智慧通灵的老者，以过来人的口吻，深谋远虑语重心长的言道：“当官就好像做买卖，有钱赚的干，没钱赚的散。咱们求爷爷告奶奶，终于遇上了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黄河决了口改了道咧！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想呀，半个山东都淹透透哟，大水漫着老鼠洞差点冲到皇城根呕！皇上能不急？朝廷能不拨款赈济？田地虽然成了河滩子，可几千万张嘴巴在叫唤，还能干凑凑的不吃饭？俺家以前是贩粗布的，现在看准了行情，正准备多开几家粮店。咱舍下三万两的白银，打算捐一个下河厅的管河通判。每年上百万的河政拨款喀，想不赚钱都难！粮草筹备也不用劳心费力咧，用官家的银子买咱自家的粮米，这生意买卖做的既实诚又稳妥，互取所需，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呃！县丞你说，论求财生利长远谋划，论高瞻远瞩运筹帷幄，咱这个管河通判的买卖，做的划算不划算？”谢安泰枯涸的心海里升跃起一股悲凉的灰烟与绝望透顶的沮丧，那就仿佛是从酷暑难耐的火盆里一翻茬儿跌进了寒冬腊月的冰窑，独自忍受着冰火两重天的折磨与煎熬，然后近于麻木好似淡然无知的扯了扯襟领冷冷如冰的回应道：“你真是个聪明绝顶的生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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