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等了半天的功夫，方才轮到与道台大员的见面机会。谢安泰执礼于上先行作了一揖说：“大人在上，小可久闻大人英明，今日一见果然虎虎生威名不虚传…”未等接上下句话茬儿，道台眉宇一皱大手一挥当堂打断了他的奉承：“甭废话咧，撂意思吧。”谢安泰立明其意，从袖袋里掏出一千两银钞搁放于案堂之上，推到了道台大员的面前：“河难当头，人人有责。捐一个济南府古卢县的管河县丞…”道台尊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挑眼儿小瞄了一瞄银钞，“噗”地喷了一腔鼻息，轻蔑鄙夷的撇撇嘴道：“你还不知道这一行的详情吧？”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庞倏然冷若冰霜，化作一潭子无波无澜的死水，后腰贴着搭背撞了两撞，语气清淡无调的说：“甭等咧，下一位。”谢安泰登时慌作一团，心乱如麻，额头鼻尖沁溢出涔涔汗珠，面色惨白颤栗不止，抖缩着失觉的双手惊恐无措的点指拿钞，滚着堵噎的喉咙艰难的掩着哭腔问：“啥行情？您要给俺一个明白…”周围的买官人都唏唏嘘嘘的哄然嗤笑起来。道台连瞅都懒得瞅他一眼。那个瓜皮帽乐嘻嘻的勾指儿朝银钞点了一点说：“这个变咧！黄河改道前明码标价一个县丞一千两，如今下游大堤全崩垮塌了，大半山东成了泥汤沟，数不尽的银子从朝廷拨下来啊…水涨船高，河官自然肥豁金贵，坐地起价又升了两格千码子数呕！”道台拿来抹布一遍又一遍的擦拭着漆黑乌亮的案堂，漫不经心的说：“干我们这行的，黄河决了口，就好比天灾人祸百姓缺了粮。物以稀为贵，开粮栈的和干河政的没啥区别。甭商量，一口价，县丞三千两，半个子儿也不能少。”谢安泰羞赧的几近扒开墙缝低头耷脑的钻埋进去，噙齿咬噬着自己的嘴唇，气得哆哆嗦嗦浑身发抖，面色铁青难看好似井沿旁湿洇洇潮漉漉爬满绿苔的青石板。他在一片昏昏沉沉的茫然无措中排挤至门坎槛扇旁，压抑良久的郁气闷盘在他的胸窝儿，一刀一刀的绞割着他的心尖肉，痛得他恨不能自剥一层人皮压疼儿。一波又一波的胸中块垒愤懑之气像鼓胀爆炸了的火药此起彼伏，捅戳着他的后背挣扎翻腾闹轰不止。他默默的闭上眼睛，一种不但对自己更是对这个民族的麻木不仁混沌不开的强烈的悲哀波涛汹涌的漫上心头进而湮灭了他的理智与灵魂…消了有一刻时辰，堂园射圃人马响动脚步纷沓，一排河标营兵持枪跨矛开进楼来，军号头大喊一声“河督大人驾到！”屋内高谈阔论敲珠打盘之声一应消簌宁寂，众人俱皆退隐偏厅遥首相望，道台和一干衙役下堂跪礼相迎。总河与道台行了礼数，两人寒暄耳语几句，共携退入后堂暖阁。总河把门掩关实了，开门见山：“筹了多少万两咧？”道台面显难色结结巴巴的回言：“一百万刚刚冒个头儿…”总河火急火燎，拍巴掌愠怒掷话：“不够！昨天咱上了道奏折要钱，今儿朝廷批了下来，南方长毛闹的太狠，海上洋人又逼得太急，国库里的钱都拿去打仗平乱搞海防咧，朝廷实在是挤不出一丁点银子嘞，筑堤治河的财费和营标工兵的粮饷，上头让咱量力而行自主筹措。省里也没有多少余银，大头都挪出来剿杀捻子去咧…铜瓦厢那个大洞我看是堵不住喀，刀架了朝廷的脖子上，人家先保命要紧哩，谁还管你黄患河灾是王八是鳖的…复不了旧道入不了淮呃，一千多里的民埝大堤千疮百孔，要培修要堵口要合龙，搞不到二百万两的白银保底，明年黄河水就得一口气儿灌淹到他北京城…”

　　众人七嘴八舌杂三杂五的胡扯嘀咕了半个时辰，总河与道台一前一后鱼贯而出，执立于厅堂之上。楼殿顿刻肃静安寂鸦雀无声。道台正了正额首的三品顶戴道：“总督大人亲临浣洗楼接见诸位，是要告知同仁一个好消息。请总督大人明示。”总河清了清嗓子有腔带势的说：“朝廷体恤东省百姓民生疾苦，受河殃甚，咬紧牙关批下了二百万两白银，助鲁民平定河患水灾。如今江南大营已失，内忧频频；洋夷窥我海疆，咄咄逼人，外患忡忡。捻子又祸鲁乱众，到处攻城劫寨，杀人夺货。若不能平定汤汤黄水，束之于堤还民安定泰和，山东必将大乱，京津亦难保全！河务之重，非同寻可。为了尽快疏浚黄河巩固千里堤防，本官决定扩充编员，通判、同知，州判、州同，各添一倍候补人马，原价捐纳，不涨一分。河难当头，本官无他多话，惟愿众生上任河厅之后，兢兢业业勤勤勉勉，还山东父老们一个太平日子…”

　　谢安泰郁闷愁苦的蹲坐在门口叹息抹泪儿，耳闻总河谆谆之言，却觉得这声音这语气颇为熟悉，似曾相识，扭头黯然瞅去，心下惶惶然吃了一惊，旋即心花怒放欣喜若狂，情难自禁的举手抓门急急呐喊：“袁叔救我！”原来这新调上任的河道总督，正是谢安泰的义叔他的干大袁甲三。宿迁谢氏与项城袁氏是世交之家，其父袁耀东与谢国安是拜把兄弟。耀东早亡，甲三小时家贫饥寒，却聪明好学，是谢国安接济其家，资助他读书科举，迈入仕途。后来他高中进士，跨步官场，谢国安也一路高升，擢至河道总督，每每为他指点迷津，撑腰解惑。南方太平军祸乱日盛，声势日大，朝廷委派袁甲三南下安徽操办团练防剿事宜，他治军有方屡立奇功，从此平步青云飞黄腾达。谢昌盛自刎于河淮岸边，是袁甲三从庐州鞭马赶来，抬棺架柩披麻戴孝亲自下葬了这位忠烈兄弟。如今袁甲三军功勋著官居一品，授任漕河总督兼河道总督，提督八省军门。谢安泰一声高啼磕头跪步移入厅堂，涕泗横流抽泣不止。袁甲三见状赶紧扶他起身挪进后室暖阁，两人坐的定了，谢安泰将他如何北迁济南府如何捐纳河官遭羞受辱娓娓道来，不漏一事。袁甲三细细听毕喟然长叹：“腐败渗骨，治河比治军还难呃！”又说：“你一个治河能人，为了个小小的管河县丞绞尽脑汁，也真是屈了大才咧！济南府的管河州判秩从七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足够侄儿你翻云倒海干一番利民事业的咧！安泰侄子，你尽管放手招人马购柳埽筑堤治河，甭操心甭顾及那些弄啥歪心眼钻营奉承不务正业的。只要叔能当一天河务家，后头的腰儿俺给你撑达着！”谢安泰揩去湿漉漉的泪花，仿佛有一种执念撒落在他的心海扎根发芽，愈发的让他信心百倍乃至坚信不疑。他一扫之前的阴晦落魄，立时变得精神抖擞容光焕发起来。昂首阔步心满意足的拿着画契的委任文书挺胸赳赳迈出河衙大门，他立下决心暗暗向天发誓：“此后余生，再不向权贵之人摧眉折腰溜须舔腚贿赂一毫一分！”

　　日期：2019-01-11 23:36:52
　　荣膺济南府管河州判，谢安泰走马上任，把临时的河厅机构设在了古卢县济西乡的四大堂。进驻四大堂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在济南迂回连绵的三百里浩浩河道间，最难合龙的五处险口，古卢便占了三个。而这三个一触即溃的急弯险口，又都扎堆于济西乡上。扼亢附背，济西乡是治河筑防杜绝水患的重中之重。打蛇打七寸，集中力量解决关键才能满盘皆活。古卢县令到访祝贺时毕恭毕敬的仪态神情令四族百姓对这个外来的苏北汉子登时刮目相看，不再蔑视嘲弄嗤之以鼻，争相俯首执礼叩头跪拜，在民众族人之间的威信和声望也日渐兴隆发达起来。官大压一级，谢安泰借助河厅的权力和强硬的后台，在济西乡这方困顿交加的土地上，循序诱导，把乡贤赵兴宽的宗权族势拉拢打压生吞活剥的纳入了自己的掌控之下。洪灾灭乡荼毒百姓的惨烈和乡贤族长赈灾治水的乏力使族人对赵兴宽的装腔作势敷衍塞责愈加懊恼不满，而过冬开春的那场崩烂古卢大半河堤、武开百处堰坝的浩浩凌汛更加激起了乡民的愤恨和怨懑，无家可宿无粮可吃的百姓好几次冲进四族的祠堂里，抄着锄头和镰刀要揪斗这个毫不作为的老族首。族人与头面的对峙使忠厚沉稳的李慕义再也看不下去。这个最初极度排斥外人干涉的联合大族于李家族长的通络下终是迎来了谢安泰的入局和参与。誓言“大干三年还济西乡一个天下太平”的豪言壮语与煌煌承诺让乡上的骚乱和争斗以开局破旧的结果收尾。从此之后，李慕义、钱忠一和孙稀泥渐趋渐近的向谢安泰跟从靠拢，乡贤赵兴宽逐步被架起架空。谢安泰手握济西族权和河务便利，和李慕义栉风沐雨奔走无停，夙兴夜寐日日操劳，脚踏这方土地施展作为整顿救治，把自己毕生的理想和信念铺盖在这片多灾多难却无比热爱的黄河滩上。

　　谢安泰走访跑遍了济西三十六个村落庄堡，漫着一洼一洼的泥汤水蹚尽低矮不平的涝沟田，彻底摸透了乡上的地形结构与高低走向，根据实际情况提出了解决滩内生存问题的九字方针：筑坚堤，建房台，种高粱。根治洪水祸乡的关键核心就是筑河堤修民埝，杜绝大河泛滥，挺过汛期洪潮。这是族人赖以长期生存下去的第一道防线。筑堤之要，首在保村护寨，救民命于栖身之所，使人安全。以村寨庄堡为单位，防水防淤，挖黄河淤塞的泥沙垫高村基房台，夯实村圩户埽，建成一座座土山石岛一样的防水岗子。一旦伏秋大汛迭至黄河又决堤口，民众居于高台之上，免遭落水之苦。家家备了木舟行船，村村成了湖中良渚，再大的河浪也挡不住滩内人的游走出行。房台建成百姓便不用逃河流浪居无定所，而三两月的困据一方以及旱涝天灾的轮番殃众，吃饭问题就成了摆在族人面前最直接最现实也是最残酷的难坎儿。民以食为天，赈济灾民虽然也能抵御饥馑，但绝非长久之计，根据滩内土地状况的具体实际，选择适合的庄稼作物种植推广，因地制宜随机应变才是王道。多涝多旱外加黄河水漫滩淹灌，昔日沃土良田如今沙碱密布土贫地瘠。而高粱抗旱耐涝，抗盐碱耐瘠薄，春夏之时能经得住北方大旱，伏秋之际能挨得过黄水涝淹，正是乡上种植推广解决族人吃饭活命的绝佳粮作。谢安泰正是看中了这一点，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红燦燦火艳艳的高粱种子被他花重金从胶东购入济南，进而扎根济西河滩，成为黄水涝洼两岸的一道绚丽的风景。区区九字寥寥三事，一个关系生，一个关系住，一个关系食，看似简单实则不易。只要解决了这三件事，济西的问题基本上已经拿下了。谢安泰召集了四族的族长和各村的村首，按照乡上的族情民意做了相应的分工和布局。四族祠堂里，乡贤赵兴宽宣念了族长们商讨切磋斟酌讨论后拟定的振乡族策：

　　赵氏一脉人丁最稀，但极重科举功名，官宦入仕者无数。今起联系我族乡党德高望重之辈，上达庙堂下至江湖，携步奔走呼告，争取朝廷拨款帑金劝谕，豪绅巨贾捐赈解囊以筹治河资缗。钱氏一脉工商为本，大多以贾才通商为业，精于算计，捐输资材扶助乡用不在话下。本家山西钱氏多有兴银号钱庄之户，同宗同族，更需晋亲疏财相助以渡难关。水土之工，料物最急。济西筑堤所需柳苇、桩木、土方、石块、草捆及船只轮车采购运输存储置办之事，和民食所用粮谷筹措贩卖，都赖钱氏我族苦心维持竭力经营，共聚一力为公无私。孙氏一脉人口众多，手工副业发达，工匠技艺精湛高超，泥瓦坯砖砌屋建房尤为熟稔。济西三十六村筑房台立高岗建屋舍皆托付于孙氏执办，每村抽调男丁族人集中力量解决民居问题。李氏一脉人丁最众，又多以农耕纺织为主业，广植高粱分发粮种传播推广，同时调度李氏农人男子，各家抽丁，两丁抽一，编制河标防营，出工黄河大堤，四防二守，勘估堤线填筑土坯，夯砸黄堤，构筑民埝，坝、堆、垛、埽，不一而足。四族齐心，必能断金，济西兴复昔日河码繁华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