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兴宽苦愁的眉宇之间显露出一丝的和缓与舒展，焦头烂额的他一颗脑袋瓜子浑浑沌沌早就成了泥巴汤烂浆糊。他心情极度灰败，听闻过谢安泰辅佐治河的意愿表达，挑眉儿打量了一遭这个苏北淮安的汉子心急如焚的说：“兄弟若真的能帮俺平了水灾洪患，保我族人再无性命之虞，俺赵某人甘愿提鞭牵马给兄弟磕一百个响头！”又说：“倒是有何办法，讲来一听。”谢安泰说：“如今黄河霸占之河槽，本是济水的流域故道。黄河水大而济水水小，黄河槽宽而济水槽窄。以黄河之水行济水之槽，洪大溜巨，两堤不堪重负，岂能不崩不开？依俺之见，济水旧堤千疮百孔气数已尽，虽缝缝补补终是无用无益。乡贤可以另起炉灶，在黄河滩外一两里处重修民埝大堤，拓槽宽道，利流而行，不与水争利，以保济西绝灾断患为要。再结合实际据之详情，辅以缕堤、格堤、月堤、遥堤，束水冲沙，控河分洪，杀水灭祸于无形之中，到时济西水患必绝，乡贤腾出两只手来，一手抓建房，使民有所居；一手抓粮作，使民有所食。不出三年，济西必能走出河患阴霾，复昔日河码昌繁之荣景。”赵兴宽一声不吭一言不发，面色僵硬呆板如一块沤黑了的木门槛坎，认真细听了几句便闭目回首低头拧眉的凝思起来。当“不出三年”四个高调洪腔传入耳际之时，他惨淡淡一阵情难自禁的乱声苦笑，摇头摆脑的晃荡了几遭睁眼问道：“兄弟实诚，打个保票都能讲得言之凿凿。来句明白的敞亮话，照你这个法子平治水患，满打满算，一尺杆子抻到底，忒的要花多少银票嘞？”谢安泰忖度了半刻儿说：“至少四万两白银。朝廷一向重视河患，由上头拨款治水筑堤，乡贤大可安然放心。”赵兴宽“噗”地一声忍不住咧嘴无奈的惨笑起来，面色似如笼罩弥漫着一层重重乌云久久挥之不去。李氏族长李慕义是个粗人急性子，瞪着牛大眼珠火火的嘲讽道：“安然放心？哼！让朝廷拨款赈济水灾，好比铁公鸡拔毛，没门儿！真是老母猪拱了屎咧，猴子腚里捅死也挤不出一颗枣来！”钱氏族长钱忠一和孙氏族长孙稀泥不插一话，点头随允。两人都是刚继任的新族长，辈分低根基浅，和赵兴宽、李慕义还差着一个层级。钱忠一的父亲是被洪水卷浪裹挟到涛澜里活活淹死的，到如今也没找寻到老爷子的尸骨体骸。孙稀泥的父亲倒没有吃下河患的殃亏，水灾过后依旧活了下来，缺粮少米的困难时节照旧一块硬骨头挺的昂昂。但这么一个硬气的人物到底还是毁在了疟疾的手里。挨不过三天，孙老族长便拉稀呕吐发烧烫热，最终折腾的面如蜡白骨瘦如柴，拉黄屎拉绿粪乃至拉红腥便血虚脱孱弱恹恹而亡。父终子继，钱忠一和孙稀泥坐在各自老爷子的位子上，和李慕义一起将目光投向据于座首的赵兴宽。赵兴宽努努唇抖抖下巴上洁白如雪的齐茬花胡，惶然若失嗟叹连连：“亏兄弟也在河上当过公差，办过河务，和官府朝廷打过交道，有过较量。都是知根知底的明白人，有些事情不用摆到桌面上露脸，你我自然心知肚明。河务是个无底洞，整治起来，又岂是一个筑堤如此简单？几万张嘴要吃饭填肚皮，要搭窝儿有地方住，要御寒，要穿衣，还要防旱防涝防饥馑疟疾。哪一样不用到钱？哪一样不是财字头上削银花？其他的甭扯，济西当前的第一要务，是吃饭！吃饭是天底下第一等的大事！没有饭吃，你修一万条堤也是白搭！黄水一淹，以前多好的肥地呕，种瓜磙大，种谷豆大，如今全成了白花花的盐碱田沙土滩涝洼沟咧！从水患泛滥至今百日有余，省府巡视灾情的三品高官大员，个个都是信誓旦旦拨款赈灾以济乡民，扭头一走撒腿一跑体民恤众全成了一堆空空废话连篇谎言！下面的百姓水深火热，上面的蛀虫大发难财。济西没分到一丝清家赈济，可赵钱孙李的老弱病残，照样要吃粮要活命喀！赵门里积累了十几世的祖财全换成粮食咧，三个月啃得光溜溜没落下半粒子籽儿。逼上绝路没有办法，为了救急，俺们几个商量了一回，背负千古骂名将对岸大片田亩尽数卖给了当地富户，换回来四百两的银锭，也只够老百姓勉勉强强熬煮三天汤粥的。安泰兄弟，今儿个咱连饭都吃不饱，连四百两银锭都犯愁难，更何况是大手一掷白银四万两，重修一条民埝大堤呢！纵是把济西刮地一丈掘土三尺，也捯饬不出这么多的需钱呃！兄弟也忒瞧得起我赵某人咧！”谢安泰惆怅沮丧的低俯下脑袋，默然不语，心里暗暗忖道：“未想这河码事儿，件件都是硬骨头。一个不留神绊倒哩，怕就再难翻腾起身来咧！”

　　日期：2019-01-10 19:12:49
　　谢氏父子在赵家大院村东的赵老太家安了窝。主仆四人从祠堂踏步而出，在河码道口游巡观览，正行转到一户落魄人家的门前，院内一棵粗壮繁茂的榆树映入眼帘。彼时深秋及末，榆叶渐渐枯萎凋落。一位年近六旬的白发老太，搭枝架了破烂不堪的竹梯，挎着篮子行动笨拙的攀爬到树冠上，揩着榆枝树桠一根一根的捋划摘弄泛黄将死的榆叶，采摘下来切剁碎了煮菜汤熬叶肉吃。老人饿得面色蜡黄形容枯槁，昏昏晃晃的踩倚着咿呀作响的梯子，虚弱无力的摘叶，气喘嘘嘘的擦汗。谢安泰赶紧把她喊唤下来，亲自上阵，不消半刻时辰，一只筲大的竹篮就盛装的满了。赵老太迎四人入座歇息，一间草堂杂房，穷徒四壁，空空如也。米缸粮瓮里能吃的粮食谷子，尽都啃嚼光了。屋里值点钱能入得了外人眼的，也尽都换粮吃了。赵老太一家八口人，三个儿子没挨过黄水肆掠淹在农田地里埋了黄土泥汤；媳孙没挺过饥馑粮荒一个活活饿死一个活活冻死，苟存一命的小儿媳妇也被逼逃了关东。老头子是最后一位走的，实在是太想肉吃了，他做了几团子毒丸，药死了河沟洼里的一只水鸭。打捞上岸拔毛剖脏涮洗了十几多遍，自己生火烤着吃了，回到家里上吐下泻肠如刀绞肚似刀割，躺在床上哕胃液哕胆汁又哕粘粘绿水，呕下一滩子深红殷血沥沥淋淋方才驾鹤西去。赵老太一句接一句的向谢安泰倾诉着自家的苦难经历，泪汪涟涟不能自已。她心灰意冷，万念俱灭，攥着他的手儿久久不肯分开，忽然的又推搡着他赶他出门，涕不成声的抽泣啜言：“儿哇儿哇，甭在这烂档子泥窝里白待着等死咧，走吧走吧，走慢哩就要埋了黄土哇…”谢安泰目望着赵老太近于悚恐疯疯癫癫的表情和神态，内心油然涌溢起一股潮泛的悲怆与凄凉，泪花盈眶，沙哑着嗓子抖颤着哆哆嗦嗦的哽咽：“老人家，人死不能复生。你喊俺一声儿，俺也喊您一声娘，以后咱们娘儿俩搭伙生活，您就是俺亲娘，俺就是你亲儿，活着咱好好孝敬您，老了咱抬棺扛柩披麻挂衣给您看坟守孝！”

　　谢安泰一行人等的驻入使冷冷清清的赵老太家逐渐恢复了往昔的烟火生气。他领头将庭院草堂去旧翻新修葺整饬了一遍，除尽院内杂草夯实院落地面，于堂舍下栽种了两棵招聚凤凰引福吸禄的梧桐树。颓废坍塌的坯墙重新垒砌起来，和着麦秸捶打夯就的泥砖修筑成了两间偏房和一户厦屋。草堂檐檩披了青黛色的窑瓦，门庭和墙壁用白浆的泥灰刷涂了一层又一层土石色的灰表。谢安泰认了赵老太干娘，把老人家做亲娘一样侍奉着，三餐伺候，衣食不缺。以前抵出去的家当货物也操持着置办了新的，堆得屋里满满当当，颇也丰足。他每天背扛着一只铁锨，手持一根祖传的探水杆，早晨吃毕了粥饭就跑到黄河堤滩上，逐一测查每段河道的吃水程度和沟湾洄湍的深浅流速，尽皆熟记于心。从济西乡最北端的吴家堡一直测量到最南端的南店子，这一口气的摸熟摸透了滩堤河埝的详情状况，治河平患构筑新堤的宏伟蓝图在他的胸腹中酝酿而成。他满怀热情的又去找赵兴宽畅谈治河重措，希望可以得到乡贤的扶持和重用。但每次的口头承诺都在其分身无暇专意民食的借口之下，化作一泡子滚滚黄尿付诸东流。为民筹粮仅是权宜之计；在他看来，此举可解近渴却难退远旱。修筑大堤民埝杜绝洪灾再犯才是攻其要害的核心解决办法。赵兴宽主次不分舍本求末，从小处看是心系民生族人，从大处看则是贻误治水时机重蹈旧日覆辙。于这个表面宅心仁厚严厉凛人的乡贤身上，多加接触便窥见一个私心郁重外强中干遵规蹈矩目光短浅的头面人物。这愈加的使他感受到了来自强大宗族的警惕与怀疑。格格不入的尴尬令其无论做什么都束手束脚难有一番轰烈作为。终于在消磨了一个月的时光之后，他对赵兴宽彻底失去耐心与期念，留下儿仆照顾赵老太，独自一人收拾了包袱和褡裢，沿河南下朝着济宁府策马扬鞭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