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那老师您又是怎么被送到这里来的呢？”
　　我换了个问题。
　　“我算是个医闹吧——说来当时的我真是绝望到了极点，现在想来，确实也对不起医生同志们，入狱服刑并不冤枉。”
　　于老师似乎恢复了一些昔日的儒雅，但脸上的疲惫与惨淡太过明显，让他再也回不到曾经从容的气度了。
　　“但你想象一下，当我从麻丨醉丨中醒来，在手术床上睁开眼睛时，忽然发现自己永远的缺少了一整个世界——还是给我以灵感，让我之所以拥有今天的那一整个世界！你能想象那种无助吗？”
　　说到这里，于老师颤抖的更厉害了，他竟然捂着脸哭出声来。

　　“恐怕亚当和夏娃被上帝赶出伊甸园时都不会如此迷茫吧！毕竟他们是两个人，而我的世界只属于我——只要集中精神，我能看清空气中的每一粒灰尘，它们是如此与众不同，没有两颗灰尘会是完全相同的。当你不断凑近时，会发觉它们好像一颗颗细小的月亮，在风的轨迹中徜徉，无数颗这样细小的星星聚集起来，璀璨如银河。”
　　说真的我无法理解于老师的描述，他在说什么？
　　灰尘？像月亮？像银河？你逗我？
　　但是想起他曾经的那些无法形容、妙到巅毫的美丽画作，这梦呓般的话语，却又由不得我不相信。
　　“不止是灰尘，还有虫子……各种各样的虫子。我想它们大概是无数孢子乃至昆虫的残骸碎屑吧，还有细菌，各种各样的，活的或者死的。毛茸茸的好像松枝般的是霉菌，圆圆的聚在一起的球菌，狭长或粗短的各式各样杆菌——这些本该属于微观世界的东西，就这么清清楚楚、美轮美奂的展示在我面前！我身为一个画家，不，我身为一个人类！眼前永远如此瑰丽如梦境，我怎么能不把它画下来？这是我的责任和义务啊！”

　　虽然对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使命感抱持保留态度，但我明白了于老师确实是个纯粹而简单的人。或许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成为一个真正合格的艺术家——发现美，记录美，或许也可以创造美。
　　据于老师说，直到他美院毕业前夕，这一切都还不属于他。但就在那个时候，他遭遇了一场刻骨铭心的痛苦——失恋。
　　如果只是单纯的感情纠葛倒也罢了，那个他所倾慕的女孩就在他答辩顺利通过，并且因为出色的表现而获得留校资格的当天，兴冲冲的抱着玫瑰花去向她表白的时候。
　　——死掉了。
　　明明是个那么开朗爱笑的漂亮女孩子，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学校礼拜堂的尖顶上一跃而下，当场死亡。
　　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知道，所有人都无法再知道了。
　　她已经死了。
　　僵硬的站在汇集而来的人海中，年轻的男孩忽然觉得四周的一切刹那间变得好陌生，玫瑰花掉落在地，或许被不少人踩过了吧，天边的云霞和日光渐渐黯淡，终止于一片漆黑，不知过了多久，又缓缓露出舒缓的鱼肚色。
　　是一夜过去了吗？
　　是天又亮了吗？
　　他不知道。
　　因为他也倒了下去，高烧不退，被紧急送去了医院。
　　他已经不记得在病榻上自己经历了什么，恍惚之中似乎陷身于某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数不尽的光与影中，虫子们在飞在舞，虫子们汇聚为世间万物。虫子们屏住声息，但虫子们却在他眼前勾勒出了魔幻般从未想象过的大千世界。
　　而当他终于从医院昏昏沉沉的醒来时，却赫然发现，虫子们没有消失，它们还在自己眼前。
　　它们是视野中一个个不引人瞩目的噪点，在平日里绝不会去注意，但只要不断凝视，越来越近，终能看清。
　　“我想，其实每个人本来都可以做到这一点，只是我们没有去尝试罢了。其实就像那句老生常谈说的，我们只是缺乏在生活中发现美的眼睛。我原本也同样没有，可在那之后，我却突然意识到了这一切的存在，于是我就看到了——说来就这么简单。”
　　于老师这样解释。
　　我不知道他的判断正确与否，但我问了他另一个问题。

　　“于老师，那件事之后，您结婚了吗？”
　　他一瞬怔住，发呆似的不知道目光飘向了何处，直到最后也没有回答我。
　　但我其实早已在来之前就从资料中知晓了答案。
　　——他孤身一人至今。没结婚，没儿女。

　　纵然拥抱着一个多么与众不同的美丽世界，对他而言只是失乐园。
　　孤独的亚当埋葬了夏娃，捡拾起炭条与枯枝，在无垠的岩石上，镌刻出对爱人的长久思念。
　　——一个属于艺术家的浪漫故事，仅此而已。
　　日期：2016-12-23 20:14:00

　　四、
　　“可您还没说到医闹。”
　　我提醒于老师。
　　“啊，是的……总之在那之后，我再没有别的追求，只要画画就好了。五彩缤纷的虫子和他们舞动其间的风，我只是画自己看到的东西，就这么一直几十年。但是大概半年前吧，我感觉眼睛有些酸胀，于是去医院做了个检查。不是什么大病，眼压有些高，本来只需要休息和减少用眼，但我有一副作品正在紧要关头，灵感稍纵即逝，实在不能停笔，于是选择去医院做了个小手术，稍微调整眼压和视神经。按照事前给我的说法，这样的治疗几乎连手术都算不上，风险是零。”

　　我点点头：“老实说我听过这样的治疗，确实没什么意外可能的样子。”
　　“但对我而言并非如此！”
　　说到这里，于老师再度激动了起来：
　　“又一次从病床上睁开眼睛时，我惊慌了！不再是失乐园，我已经彻底落入凡间——风也好，微小的精灵也好，一切都消失了。无论我再如何想要集中精神都无法找到它们！已经……不行了！那个世界永远的离开我了！”
　　“于是？”我想我已经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事实也正如我所料，于老师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当即在医院就大闹起来，造成了一场很大的骚动，不论是有心还是无意，总归是伤到了人。
　　虽然事后他清醒过来，认罪态度良好，但犯了错就是犯了错，最终入狱来到了这里。
　　“说来，就是这样了——你也觉得我曾活在幻觉中几十年吗？”
　　于先生终于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激动，在询问我的时候，他的眉毛虽然仍在不受控制的跳动，但语气已经竭力平静。
　　我想了想，最终如此回答他。
　　“很遗憾，我不是医生也不是艺术家，真的无法给您肯定或否定的答复。但至少我明白一件事情……”

　　“什么？”
　　“真实也好，幻觉也好，您这几十年，都活在痛苦中。”
　　于老师没有说话，只是定定的望着我，最终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所有人都说我疯了，所见的一切都是幻觉，但我从来坚信并非如此。虫子们、细菌们的美丽世界是存在着的，就在我们指尖所及的咫尺之遥——我相信你也会看到的，不用很久后。”

　　“是吗？但很遗憾我不是画家，即使看到，我也无法描绘给世人啊。”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