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我有了醉意。恍惚间，我总觉得和我坐在一起的，只有杨梦飞，其他人，都像花草树木之类的东西，是替我和杨梦飞作陪衬的。最多占据我脑子的，又是那个问题：
　　她到底是怎样的容貌？
　　我要弄清它，要把它刻到脑子里。我屡屡把脸向着她，审视她。她似乎总能感知我的举动，当我的目光扫向她时，她就会抬起头来，配合着把脸展现在我的面前，一副盈盈欲笑的样子。我越想看清楚，越看不清楚，越看不清楚，越想看清楚，也不管“醉人丛里有醒人”。
　　日期：2015-11-17 08:37:22
　　有一忽儿，杨梦飞的容貌放大起来，又如红日从雾中出来，我看清楚了，但眼睛一眨，那脸又变回去了。
　　到了很久很久日子以后我才知道，那如红日从雾中出来的，是久违了的《梦》中的杨梦飞。
　　边上的人用手肘捅了一下我的腰，说：

　　“老师正和你说话呢！”
　　我忙转过头去。老师又重复了刚才的问话：
　　“葛明，你现在还在画画么？”
　　“画的，画的画的。”我说。
　　“Where there’s a will , there’s a way .”杨梦飞说。
　　大家都看向杨梦飞。杨梦飞翻译说：
　　“‘有志者，事竟成’！”
　　我十分感激，感激她的勉励，觉得自己不能辜负她的期望。我拿起桌上的酒瓶，举着高声叫：
　　“‘酒可千日不饮，不可饮而不醉’，我再敬各位一杯！”
　　日期：2015-11-17 09:52:22

　　我又绕着桌子一个一个地敬，一杯一杯地干。干完酒，我带着醉意大声说：
　　“等我以后实现自己的理想，成为中国最杰出的画家，画出像《毛主席去安源》那样的油画，举办一个令全世界瞩目的画展，望所有在场的屈尊光临我的庆功宴！”
　　大家拍手。
　　我以前自恃有才，在人面前每每提及自己的理想，好让人“监督”我，给我压力，促我勤奋，后来年年做梦年年空，就再不敢在人面前提我的理想了，以为再提，我在人心目中便是个皓首穷经的落魄秀才了。
　　叶金正要和县革委会副主任说话，见副主任看向我他们那边，就把话咽下去，吟出诗句来：
　　“何时铸就金钥匙，开启天门。”
　　吟完，拉开嘴露出笑形，为自己的佳句得意。叶金也有了醉意，不然不会吟出这种有政治风险的诗句来。
　　日期：2015-11-17 12:08:45
　　我敬完酒后落座，问杨梦飞大学里的情况。隔着我一个座位的某街道革委会主任说：
　　“葛明，你可能不知道，她这个香猪头，还没有主呢！一直是光杆牡丹，光杆牡丹，——宝货难售啊！”
　　我感觉自己心中的湖面上，有一只燕子点起了涟漪。
　　叶金见县革委会副主任又看向我，就说：
　　“葛明，像我这样，只要紧跟朱主任就是。”

　　“朱主任”就是这位县革委会副主任。
　　其实朱主任的注意力是被杨梦飞的容貌牵着，为忌讳明目张胆看杨梦飞，就装作把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有艺术家的清高，以为叶金这样说会被人鄙视，假装糊涂说：
　　“你在说什么呀？！”

　　叶金更明白地说：
　　“象我这样，要青云得路，只要朱主任点一下头。”
　　我只感觉被逼到了墙角，就说：
　　“那么请朱主任多多关照他们这位仁兄一下。”
　　大家都附和。
　　日期：2015-11-17 12:36:40
　　朱主任喝了口酒，说：
　　“我会竭尽全力帮忙，竭尽全力，要是我以后还在位置上的话。”
　　说完，朱主任叹一口气，拿起酒杯，一口干下。大家紧盯着我。朱主任靠在椅子背上，看着大家慢慢地说：
　　“这里大多是干部、党员，我有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告诉大家，大家暂时不要传到外面去。传出去当然也没有关系，反正明天要传达到县各局，后天要传达到公社、街道领导班子一级，大后天传达到全体党员，接着是全县群众。你们刚才进来时看到红地毯了吗？今天县委、县革委会在这里开会了，传达中央文件……”
　　有几个人目光落在自己眼前，看样子他们已经知道了文件的内容，其余的人都张大眼等着下文。朱主任接着说：

　　“江青、张春桥、姚文元、王洪文已经捉起来了，称为‘四人帮’。”
　　除了已经知道的人，其他人都吃惊得眼框都要张破了。朱主任接着说：
　　“‘满架葡萄一条根，扯住藤来叶叶动’，以前站队站在这四个人一边的，都有好果子吃了！”
　　日期：2015-11-17 13:36:52
　　朱主任轻叹一声，喝了口酒。看来他也是“有好果子吃”的。他接着说：

　　“省革委会主任白雄已被软禁……”
　　突然响起玻璃杯落地碎裂的尖利声音。原来杨梦飞的手上的杯子脱落下来，落到了地上。杨梦飞憋红了脸，不停地咳嗽。
　　服务员小姐拿来了扫帚和畚箕，打扫破杯子。
　　省革委会主任白雄被软禁，杨梦飞的杯子脱落，当时我并没有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我当时只是激动。那时，很多人像我一样，听到政局动荡就会激动，不要说像江青那样的特殊人物。我起酒瓶，举着高声说：
　　“‘遇饮酒时须饮酒，得高歌处且高歌’，我再敬大家一杯！”
　　酒宴结束，大家到饭店门口话别。我肚里的酒发作，身子飘飘欲仙，和杨梦飞握手时，借着酒劲，捏着她的手不放，利用走廊上朦胧的灯光，足足盯了她五、六秒钟。
　　其他人走后，我和叶金骑自行车回文化馆。骑向战备桥上坡时，两人下车推着自行车走，走到桥上，叶金上了车，我再也跨不上车去，试了好几次，摔了好几跤，只好推着车走，走也走不稳。
　　日期：2015-11-17 15:07:38
　　我感到尿急，好不容易看到一处有灯火的地方，我以为文化馆到了，就把车子靠在树上找厕所。到街边一看，是一排上了木板门的店面房，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尿憋不住了，我一边解裤子前门的纽扣，一边跑向一棵法国梧桐树，想把尿拉在树边。我正把腿旮旯里的东西扯出时，一位戴着红袖套的联防队员走过来，手电光直射向我那东西，说：

　　“你在干什么？”
　　我以为他要把我抓去，慌忙说：
　　“我自己看看不能？我自己看看不能？”
　　我想去抓树根处的沙土，让联防队员看看沙土是干的，表明我并没有撒尿，刚要弯下腰去，尿道打开了，关也关不住。联防队员见是个醉鬼，笑了笑走开了。
　　我在街上踉跄了一阵，不知不觉来到环城河的石拱桥上，坐到石栏杆上。

　　环城河是一条古河，古代是环城，现在它只环上象岭城的中心区。河的两边都是草坪和树木，被称作“城河公园”。也就是说，在象岭城，有环城河的地方就有城河公园。河里的水由沧河引入，非常清澈。
　　日期：2015-11-17 15:32:29
　　我对着河中的半月，肚里越来越难受，终于吐起来，一边吐，一边扭动着身子躺倒在桥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