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的，钱达生不再考虑那些事，想得越多烦恼越多。可是他一直认为，自己置身这样的处境是与人生命运分不开的。
　　你信命吗？接到县委高速公路前期筹备工作项目组通知准备下乡的前一天，钱达生与岳父谈起这个话题。
　　你指哪方面？何宇轩反问道。
　　全部的人生、自然、宇宙，钱达生说，包括一切事物。
　　信，又不信。
　　怎么讲？

　　比如人生，当我们得意的时候都以为是靠自己努力换取的成就，而失意的时候又把责任推到命运身上；再比如自然，总是被人为地改变着，才引发了各种各样的灾害；至于整个宇宙，它有其自身规律，只按规律运行，神也无能为力……
　　对于岳父的解释，钱达生并不满意，但那些话也触动了他。而且他认为，人对自然的改变更多的时候是在朝着恶的方向发展，就像流经西南地区的几条水系，80年代初期发生了罕见的洪灾，以及近年来存在的水质污染问题，都反映出人为影响自然的结果，或者说是恶果。他也始终认为，这一切都将与人类自身的命运相关联：人改变自然，自然就会反过来左右人的生活甚至生命。也可以这么说，不论你信不信命，有些事在命中早已注定——你该做什么，能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都会得到与之对应的结果。

　　钱达生并不迷信，他的命运论是建立在个人的情感取向上的。就像他对江城的感情，在他读大学的四年里，离开了家乡他才意识到，自己是怎样牵挂这里的一切，他曾经想过毕业后要回来，在岳父神助下，所以他回来了。又比如与何群的婚姻，因他与何宇轩的交情，后来又受到何宇轩器重，在掺杂了许多与爱情无关的因素后，才致使他们今天走到婚姻如鸡肋的地步……这些就是属于他个人的人生命运，常常令他疑惑，使他觉得人有时又不可不迷信。

　　谈论命运这个话题时，何宇轩正在阳台上给几盆阔叶君子兰喷洒除虫剂。钱达生想上前帮忙，何宇轩怎么都不肯，他只好作罢，隔着玻璃窗一边欣赏那几盆绿成墨色的君子兰，一边同岳父讲话。
　　从副省长的位子上退下来后，何宇轩到江城县担任了一段时间经济政策顾问，又因女儿女婿都在江城工作，他遂把家安在江城，颐养天年。
　　何宇轩是一个深居简出的老人，自从离休，他不仅主动回避应有的“待遇”，家中的保姆也辞退了，日常生活自己动手，与普通百姓没多少区别，倒是结余下不少钱，也多半捐给了江城县敬老院。但是他作为很早就参加工作的老干部，因年轻时曾经到江城县工作了几年，又是从江城开始离休生活的，不论什么时候，他依然关心着这个县的发展，常常向钱达生询问全县的近期情况。其实，即使他不过问，钱达生在工作上有顾虑也会主动向他请教。而其余的大部分时间，养养花草是何宇轩目前的主要生活内容。他喜欢栽种植物，喜欢农村的庄稼，城里没有那样的条件，他就在阳台上辟出一角，用砖头砌好，填上土，种了些小葱、香菜和西红柿。再就是那几盆君子兰，他像对待有思维的人一样对待它们，从来不让旁人插手。他觉得人和植物也能培养出感情。关于这一点他与钱达生没有分歧，大约这也是他们翁婿多年来的感情基础。除此之外，何宇轩的余生别无他求，他只希望自己脚下这片土地越来越丰盈，自己养的花草越来越茂盛，他和钱达生不仅永远做翁婿，还能永远做朋友。

　　追根溯源，何宇轩与钱达生之间的翁婿关系是水到渠成。很早以前，钱达生还是学生时，他们就成了非常投缘的忘年交。
　　遇见何宇轩是钱达生在川大的第一学期。钱达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迷恋学校那间阅览室的，却始终铭记着何宇轩每次见到他都会给他一个慈祥的微笑。那时何宇轩刚从牛棚出来，被安排到学校的阅览室管理图书，兼职打扫阅览室以及周围那一片区域的环境卫生。钱达生是钱唐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以全县最高分进入川大，对知识的渴望使他不停地去阅览室，每次他都会遇见那位慈祥的长者。如果阅览室的学生太多，何宇轩会提前给他占一个座位。但是他们还没有单独说过话。

　　直到某个周日，因没有课，钱达生一大早进到阅览室，整整一天过去，他在那里呆得实在太晚了，外面路灯闪烁，其他人都走光了，何宇轩准备锁门，才提醒钱达生该闭馆了。然后他们一起关掉一排一排的日光灯，一起走出阅览室，边走边说话。快分手时，何宇轩还不忘记告诉他，食堂也早关门了，说如果不嫌弃可以到他那里吃晚饭，鸡蛋挂面。钱达生没有接受邀请，只真诚地道了一声谢。
　　日期：2013-09-14 16:25:09
　　起初，钱达生不明白阅览室那个摘帽“右派”为什么对他这样好，这样特殊。后来他才得知，何宇轩年轻时以教书先生的身份在钱唐村呆过一段时间，与他的姑姑钱玉枝认识，说起来，钱玉枝还曾经是何宇轩的学生。钱达生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升入大三，何宇轩也恢复了职务。他们的友谊却延续着，直到钱达生以女婿的身份出入何家……
　　一束手电光打断了钱达生的沉思。
　　远远地就听见那两个中年农民粗声大嗓地说话。接下来是松林乡乡长王根发的声音：彩花你对抢救危重病人有没的把握？小李你再叫几个人来，把滑竿准备好，万一不行抬到清河镇去，到清河医院抢救。
　　他们说着就到了卫生院门前。王根发与钱达生见过多次，彼此认得，他抓住钱达生的手使劲摇了摇，说，钱局长你辛苦了啊，把病人交给彩花，嗯，就是我女儿，她是这里的卫生员，你和我去乡政府，大伙儿还等着见你呢！
　　那两个中年农民在朦胧夜色中认真看了看钱达生，说，在路上我们就觉得你不像农村人，原来是个大干部呀！
　　钱达生将自己的手从王根发手里脱开，和两个农民一一握了手，说，今天辛苦两位大哥了，天这么黑，你们也跟我去乡政府，明早再走。
　　王根发也说，就是就是，你们哪个村的？我要给你们村写封表扬信。
　　两个农民说，我们同乐村的，离这儿不远，平时习惯了走夜路，如果不赶回去，家里人会着急。
　　钱达生想想也是，便不再强留，从兜里掏出两张一百元的钞票，分别塞给他们，说是替唐阿婆感谢他们的。两人推辞不过，就接受了，然后把各自的东西分开，挑起箩筐往家去。

　　这个时候，已经有几个人七手八脚将唐阿婆抬进医务室，那个叫王彩花的卫生员开始施救，因为没有设备，也就是简单地压压胸，做人工呼吸，又挂上了输液瓶。折腾了一会儿，唐阿婆并没有好转的迹象，王彩花请示钱达生和王根发，要连夜将病人送走。他们表示同意，王根发写了张条子交给王彩花，由她带着那几个人送唐阿婆去镇上的清河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