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3-08-20 06:51:26
　　第三章、生活的牙齿
　　1、月秀小传
　　这天，唐寡妇深夜做完豆腐，将所有杂事收拾停当，她才躺到自己床上。过度劳累却让她怎么都无法入睡。
　　床就摆在石磨旁边。这间房子既是唐寡妇的卧房，又是她做豆腐的工作间，还有其它杂七杂八的家什挤在一处，实在太狭窄了。而且床是用两条旧板凳搭一块篾笆蔗铺成的，她躺在上面不敢翻身，甚至手脚都不能随便动一动，否则床铺会吱吱嘎嘎地摇晃，她总担心它会塌掉。另外，她身下的草席睡了多年，早已经朽了，席子中间还破着一个大洞，铺在下面的稻草也有近三年没更换过新草，压得板板实实。再就是一些怪怪的气味：陈稻草和旧草席的潮气，盖在身上的烂棉絮的霉味，人上了年纪以后身上散发出来的老气，床旁边的石磨以及木盆、木桶、铁锅等等家什上面粘染的豆腥气，还有很少拾缀的茅草屋本身特有的枯腐气……各种各样的气味混杂着，一股脑往她鼻子里钻，往她肺腔里钻，她觉得自己被呛得快要上不来气了。这样的一张床，任谁躺在上面都很难睡着。何况她感觉自真的老了。成天劳作，每到后半夜躺下来，她的胳膊和腿就明显地感到酸麻难忍，她总想翻一翻身，总想把酸麻的四肢揉一揉，或者能舒展几下，然而这样的一张床，像有无形的绳索把她绑在上面，她一点也不能动弹。

　　因为睡不着，一层一层的心事爬上来，总也流不尽的泪水顺着眼角滴滴答答，一会儿就把枕头浸湿一大片。天呐，我啷咯这样命苦！唐寡妇心里低低呻唤着，一幕一幕的往事，像过电影一样在她眼前晃动。
　　日期：2013-08-20 06:52:15
　　那一年，公社突然开动员会，说有个叫大寨的地方梯田修得好，是新农村农业建设的样板，松林公社不能拖社会主义后腿，要力争上游，快马加鞭，赶超大寨，不仅要造梯田，还要在梯田里面种出甘蔗和粮食，把甘蔗和粮食的产量提起来，弥补因三年大饥荒欠下的亏空。要实现这个宏大目标，积粪肥是非常重要的环节之一。挂在村头的广播喇叭每天都在号召，要大力实施积肥工程，科学发展生态农业，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又将钱唐村树为试点村，样板村。钱唐村立马行动，组织劳力到各家各户修化粪池，用于积肥。具体做法是，每户村民的屋后挖一个大坑，内壁用洋灰抹了，不会渗水，将粪肥和青草、青禾倒进去沤熟，然后往新修的梯田里送。

　　某天，江城县的县委书记带着几个调研员到钱唐村视察生态农业成果，随行的县农科所张技术员发现，化粪池沤肥的同时还产生了大量沼气，那种气体可以燃烧。回去后，他经过反复试验，成功地将化粪池一举两用，即用石板将池口盖严，再用胶皮管子将沼气引出来，用作煮饭、照明的新能源。这是一件了不得的新鲜事物！县委书记深受鼓舞，在班子会上讨论通过，积极推广新能源，投入人力物力将化粪池改造成沼气池，并向各农户统一提供所需的洋灰、输气管、特制灯具和灶具，将沼气接到农户家。

　　不久，全县各村的化粪池都挖好了，很快通沼气了，村民们觉得希奇，有人用鼻子对着输气管连接的灶眼闻，输过来的气体已经没有化粪池里面那种恶臭，是很干净的气体，但闻的人一会儿就喊头晕，差点背过气去。后来，到乡下指导化粪池沼气工程的张技术员说，沼气的主要成分是学名叫甲烷的气体，无色无味，能让人窒息，吸久了要出人命；输气管和灶具灯具要经常检查，如果沼气泄漏，容易引发火灾……张技术员介绍完有关沼气的基本常识，一再告诫村民使用的时候要小心。此后不久，果然有一农户因为沼气泄漏家里着火，几间房子烧成灰烬瓦砾。“哦哟，这还了得！这不是让乡坝头的人集体自杀嘛！”有人在火灾之后发出这样的恐怖言论。村人们害怕了，加之别的一些缘故，使用沼气的劲头松动下来，他们依然烧柴草煮饭，用煤油点灯。各村挖的化粪池慢慢废掉了，盖在池口的石板也被村民拿回家修猪圈搭鸡舍，留下若干大坑窖裸露在村前村后，而且人们好些年只为填肚子绞尽脑汁，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挖土回填，那些化粪池沤着一池一池的臭水，成为无数张吞噬生命的嘴巴。池子里面不仅淹死过家禽家畜，还常常淹死人，淹的一般都是大人疏于照看的三、五岁的小娃儿。不久，“大革命”轰轰烈烈席卷全国，研究沼气应用的县农科所张技术员作为修正主义黑苗被打倒，下放到松林乡劳动改造，这是后话。

　　日期：2013-08-20 06:52:35
　　关于唐盛荣的死，就如同他借疯病打自己的婆娘一样，曾经受到过村人的非议。有人甚至认为，是月秀熬不过打，她才将唐盛荣推下化粪池的。然而很快，月秀的公婆站出来说话了，主要是替月秀辩解。他们说，唐盛荣一个大男人，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长得高高壮壮，有蛮牛一样的力气，仅凭单薄的月秀如何推得动他？人已经死了，又没的什么证据能证明月秀弑夫，何况她还给唐盛荣生下一个儿子，她还是唐家的媳妇……既然唐盛荣的亲生父母都如此想得开，讲出这样一番通情达理的话，村里其他人还想说点啥，也只是摆龙门阵的时候充实一下谈资，当故事讲一讲。

　　对月秀而言，现在好了，她的疯子男人死了，不会有人再欺负她。也许是这个原因，突然成为寡妇的月秀不仅没有悲戚之色，还恢复了姑娘家才有的神态，一双大眼睛毛扑扑地闪，流露出单纯的样子，眼眸亮晶晶的，令人想起某种温顺的小动物，比如绵羊或者小兔子，这使她看起来不仅不像寡妇，倒像一个还没有长大成人且受着父母无限恩宠的女娃，让人爱怜，忍不住想亲近。这样的年轻寡妇，免不了村子里一些还没有成家的男子甚至有家室的爷们儿想入非非，有事没事总到她的门前转一转。但是，她上有公婆，下有几个已经成年的像牛犊一样的小叔，一家人照看得紧，这上冲下湾还没有谁真的胆敢轻举妄动。因此，月秀白天和婆家人一道下地、吃饭，夜里紧闭了房门守着自己孤单的长夜，倒也相安无事。

　　日期：2013-08-20 06:53:03
　　当年，若不是月秀有一段被人拐卖的不幸遭遇，村里人都说，她是七仙女下凡。月秀不仅长得好，人也勤快，手脚又麻利，不下地的时候，家里的事她总抢着做，婆婆也乐意把活交派给她。婆婆抱着月秀的儿子唐向东在院坝里晒太阳，或是和婆婆大娘们一起摆龙门阵，她的满门心思却总搁在月秀身上。婆婆与旁人说着话，不时腾出一张利嘴指派月秀，她一会儿喊月秀，你该煮饭了；一会儿喊月秀，你把屋后的柴草拖出来晒一晒；一会儿喊月秀，娃儿尿了，你去洗尿片子，顺便洗几件衣裳；一会儿又喊月秀，把鸭子赶进屋后的围栏里，把猪饲料剁了煮了……在婆婆紧密的吩咐中，月秀的活计一件跟着一件，任她怎么做也做不完。

　　即使整天屋里屋外劳碌操持，月秀却从未觉得累。在她想来，自己嫁进门时怀着一个娃儿，不到半年又死了男人，婆家人不但没有嫌弃她，还把她生下的儿子养得那样结实，她觉得自己以后的日子就是孝顺公婆，报答唐家，从未想过某一天会改嫁；即使被人贩子拐卖的那段不幸遭遇，她也认为，可以用在唐家的平安岁月来掩埋掉——当年的月秀，她是真心希望通过在唐家的安分和劳碌好好地修一个来世，下辈子修成一个有福气的女人，才能嫁一个好男人。

　　思来想去，朦朦胧胧中，坡梁下村子里的鸡已经叫了二遍。此时，躺在篾笆蔗床上的唐寡妇轻轻转动着自己同样酸麻难忍的后背，慢慢地把左肩转过来，再把左边的胳膊和腿转过来，床铺叽叽嘎嘎响着，要塌未塌地晃动，她总算翻了翻身……天呐，这样的日子，哪天是个头！她在心里低低地呻唤，又想着明天，后天，还有以后的日子：欠镇上谢家粮店的黄豆钱要还掉；来年春上田土里需要的化肥该买了；冬至即到眼前，日子再穷，年总要过，要去集上割几斤肉，腌成腊肉晒起来；如果还能剩些钱，给顺娃买一双尼龙袜子，给自己买几帖伤湿膏药……想到伤湿膏药，唐寡妇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更痛了。

　　哎哟，我的胳膊，我的腿，啷咯像要断了呢！
　　这样的难受，这样的呻唤，唐寡妇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她不晓得自己还能熬多久、还能这样死命地劳碌多久？
　　原先唐寡妇并不是天天磨豆腐，一般她只在逢场的头天晚上磨，第二天赶个早集，很快买完豆腐回来，还能赶上做地里的活。但是，近一年清河镇出现了两家由机械化生产的豆腐坊，有人说是国营的，也有人说是合资的，叫做么事食品公司，一下子把豆腐市场垄断了。此后不久，镇工商所配合着出了一些政策，说为了保证城镇居民的食品卫生安全，豆腐及各种糕点、肉制品都统一监管经营，撵走小商贩，再不让进市场摆摊卖这类食品。唐寡妇只好挑着的豆腐担子走街窜巷，用比平时更低的价格才能把豆腐卖出去。原本就是小本经营，这样一来她更赚不上什么钱。唯一的办法就是死做，不论逢场还是寒市，她每天晚上都要磨豆腐，第二天早早地赶集，卖完豆腐再回家做田里的活。她浑身的疼痛就是这样累下的。看着这几间要斜不斜的两间茅草屋，说翻修却一直没有钱翻修；眼见罗顺娃二十岁冒头，别说定不下一门亲，连媒人都不愿踏进屋半步……自己这个当娘的，不像牛马一样累死累活地劳碌又能怎么办？想着想着，所有的事统统堵在心头，她身上似乎更痛了。

　　老天爷，你若是可怜我就把我收去吧，闭上眼睛就解脱了，什么事都好了……在唐寡妇一声一声低低的呻唤中，泥巴墙上那个猫耳洞大的窗户渐渐泛着白，她却懒得起身，最终迷迷糊糊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