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子上的报纸有旧的也有刚出版的，是店主的老母亲出去遛弯时从某个地方带回来的，具体某个地方也没有人问过她。罗顺娃一般找近期的报纸看看，看报纸使他知道了许多不曾知道的事物，比如国家经济政策，日本危机，通货膨胀……这于他的生活好像十分遥远，让他新奇又迷茫。
　　某天，罗顺娃翻看刚出版的报纸。一版头条，把山城打造成内陆开放高地的核准心区、先行区和典范区；二版头条，“打黑”在行动，剥开荣华阁民营企业领头羊的画皮……他不敢相信，将目光停留在“荣华阁”上足足有一分钟，然后浏览全文。
　　文章大意说，荣华阁法人代表李荣华是一个非法组织的头目，黑社会大姐大，执法部门近期查封了她的全部资产，人也拘捕了，案件正在调查取证阶段。原来女老板叫李荣华，酒店是用她的名字命名的。文章里面列举了李荣华的诸多罪状，除了偷税漏税，其中罪大恶极的两条是洗钱和提供色情服务。根据文章里面的说法，荣华阁不仅是暗藏的地下赌场，还容留妇女冒充服务员陪酒，也陪别的。

　　罗顺娃把报纸揉成团丢在一边，他很气愤。写文章的人真会打胡乱说，有没有人赌钱他不知道，但那些女服务员他是晓得的，虽然喜欢打扮，却是规矩人，不可能做那种事！他此刻还能想起她们离开荣华阁时流露出的哀愁。如果她们要做那种事，用得着发愁吗？传说山城有个小戏班，唱戏是副业，女演员往台子上一亮相，男观众丢过去十块八块钱，可以揩揩油，俗称“挂红”，但她们不出台，算是卖艺不卖身；如果想来钱快，背街小巷某些吧屋或发廊，据说有的妇女在偷偷做皮肉勾当。这些事都是罗顺娃偶尔从同宿舍的三个洗菜工那儿听来的，他们打扑克的时候，总要讲一讲自己的艳遇。

　　可是，罗顺娃已经不是荣华阁的员工，他心里的抱不平只能仅此而已，不再看那种胡说八道的文章。
　　日期：2013-08-14 18:19:25
　　翻过年，也就是1988年，不知什么原因，水果的批发价渐渐涨起来了。其实别的东西也在涨价，各种生意都不是很景气。
　　店主唉声叹气，产生了要辞退罗顺娃的想法。
　　罗顺娃一时找不到地方落脚。但是他也不会不知趣，于是跟店主商量，继续留在这里，管吃管住，工钱减到三十元。他还提议搞个流动摊位，生意不好的时候他蹬三轮车上街卖水果。店主心肠软，想想一个农村娃儿出门不容易，答应了。
　　罗顺娃开始每天蹬着水果三轮车走街窜巷。
　　初秋的某个下午，罗顺娃蹬着三轮车从荣华阁所在的那条大街经过，交警把他拦下，不让通行，说是前面正在施工。原来山城招商引资了一家合资企业，准备在荣华阁的位置新建一个电子厂，施工人员正在对酒店实施定向爆破，方圆近百十米已经让穿防护服的保安围起了，不允许行人和车辆靠近。
　　罗顺娃很想过去看看，他是一个念旧的人。交警拦了几次，拦不住，非常生气，指着他骂，你个乡巴佬要做啥？你要做啥？骂的时候就动起手来，掀翻了他的三轮车。顿时，那些红彤彤的石榴，黄艳艳的芒果，白森森的香梨，叽里咕噜四下里滚开去，有的滚到了马路中央，汽车和自行车一辆接一辆碾过，水果的香甜气味浸漫着整条大街……
　　罗顺娃的梦原本应该在这里嘎然而止，因为损失一车水果，哪好意思赖在店主家里？他离开水果店，断断续续到别的地方打了几次零工，却难以找到稳定的工作，只好返回钱唐村。

　　日期：2013-08-14 18:19:52
　　然而这一晚，罗顺娃的打工梦在三轮车翻到的地方拐了个弯，让他心里略略好受一些。梦里，他不停拾捡滚落在大街上的水果，红的石榴，黄的芒果，白的香梨，眼花缭乱，引着他一直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恍惚间，他回到过去的学校，走进挂着“高一三班”牌子的教室，在自己的课桌前坐下。仿佛是晨读时间，担任班长的张小春傲然起立，拿着课本领读。她看起来跟从前不大一样，描眉画眼，嘴巴涂得血红，头上束了斜马尾，像山城里时髦的小太妹，用甜腻腻的声音起了个头，其他同学跟着她朗读：“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唐明慧没有穿裙，也亭亭。此刻她走进教室，在他前排坐下。他看着她垂在脑后的乌黑的长发，麻花辫上的红头绳打成蝴蝶结，也很漂亮。她回头对他莞尔，往他手里塞了一把炒香的蚕豆。他的心突突跳，低头嚼蚕豆，“咯嘣——咯嘣”，梦里梦外都是炒蚕豆的香味。
　　其实，罗顺娃在磨牙，他毫无预感地咬到了自己舌尖上，痛令他赫然醒来。这时他才想，离开学校好些年，那个张小春，她的父亲是公社张书记，母亲是县妇联主任，听说她高中毕业当了女兵，不可能打扮成小太妹的样子。是自己想多了，把山城妹仔的样貌梦到张小春身上。至于唐明慧，她初中毕业务农，并没有读高中，而且她这几年没啥改变，人是不错，却不似梦里那般柔顺，很少拿正眼看他……

　　舌尖被咬得不轻，嘴里有淡淡的血腥气，罗顺娃彻底清醒了。扭头看看窗户，透着灰蒙蒙的微光。他重新闭上眼睛，一点一点地细细回味，方才那一段带着温馨和失落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