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汉斯在远东大都市上海已经工作两年多时间，他建议自己的妹妹到上海、天津、汉口等中国的大城市去做一次广泛深入的调研。调研的目的是看看中国人需要什么样的产品，特别是产品的类型、型号、大小、形状和颜色，他所在的进出口公司最需要这样的数据。汉斯说，他所见过的中国人几乎都不会讲英语和德语，他们公司里的所有德国人又不懂汉语，这样的调研只能寄望像克劳迪娅这样的人去做。还说，他们公司会为这样的调研提供丰厚的酬金支持。汉斯的话还没有讲完，迪特瑞希教授和夫人就不耐烦地摆摆手，搅黄了儿子对他们公司方案的进一步解释。教授和夫人的观点一致，他们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今后再去做生意；研究数学可以，从事艺术可以，东奔西跑去赚钱他们不乐意。汉斯的建议还没等妹妹表态就落了空。

　　克劳迪娅宣布自己的选题后，饭桌周围的其他三人个个惊叹诧异，瞪大眼睛半天没回过神来。克劳迪娅说：“告诉大家，我已经选好了论文的题目——中国妇女的婚姻。”在大家的惊愕之中，克劳迪娅解释起选择这个题目的原因：“中国文化与我们的文化不同，他们那里妇女的婚姻观与我们也不同，我就想去那里看看，为什么中国的妇女有时会做出令我们无法理解的事情来。”家里的其他三人还是不能理解克劳迪娅的想法。克劳迪娅望着爸爸说：“爸爸，如果中国女人的婚姻不幸福，她自身就不会幸福。自身不幸福，她还有可能去学好复杂难懂的数学吗？这样所产生的最严重的后果是，数学在中国失去了一半应该学习的人数。”迪特瑞希教授笑了。克劳迪娅拉着妈妈的手说：“妈妈，正像你过去一直所说，艺术教育关键在儿童启蒙，关键在培养兴趣。而在中国，儿童大部分是由母亲抚养和教育的，在不幸福的母亲手里，天真烂漫的儿童能培养和熏陶出对艺术的兴趣吗？”教授夫人点了点头。最后，克劳迪娅面向汉斯：“哥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志向，你的志向在技术和工业产品，我的志向在人文和中国文化，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我们兄妹俩都喜欢中国，你从事你喜欢的技术和工业产品，我从事我热爱的人文和中国文化，这两个领域中国人都需要，我们两个分开做，‘君子和而不同’，不是更好吗？”汉斯点了点头。

　　对于克劳迪娅所选择的论文题目，许子鹤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自己知道心地纯洁善良的克劳迪娅选择这个题目的真正原因。他尊重克劳迪娅的选择。每次克劳迪娅来信，他都耐心说明论文的格式、写作方法、调研方法、中国的官方资料和在这个领域的中国专著和专家。许子鹤还经常询问在莫斯科的中国同学，比如大学问家俞清澜和在女子中学教过好几年书的张宜珊。许子鹤心里清楚，自己帮助的，是一位喜欢中国、热爱中国文化的德国女学生，不关乎个人私情，两人在通信中似乎心照不宣地避开了这个话题。

　　第四封信是叶瑛写的。
　　叶瑛的来信一般为雷打不动的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先是说说家里一大群族人的身体状况和生老病死情况，接着谈谈田里庄稼的长势和收成，还有自己喂养鸡鸭的数量与繁衍情况；第二部分就是自己念书识字的进展，叶瑛每封信都自责自己脑子笨，尽管干完农田活和家务事，每天夜里都看书识字，但总是记不住，记住了隔天又忘记。但许子鹤发现，叶瑛的字越来越秀气，错别字也越来越少见。与此同时，在信中，叶瑛也慢慢喜欢引用一两句唐诗宋词，三五个成语典故。“许君来信说，虽然现在已经是农历二月天，但莫斯科到处还是白色的冰雪，而我们澄海这儿正是万物生长的季节，到处绿油油的。自我记事以来，还没有见这里下过一场雪，真不知道大雪纷飞是什么样子，真的像你过去说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样子吗？”叶瑛形容春天用“万物生长”这个词令许子鹤高兴了很长时间。这是去年春天许子鹤还在德国时描绘哥廷根的春天时使用过的一个成语，想不到，一年之后，叶瑛把它用来描写广东澄海的春天。叶瑛引用唐朝诗人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诗中的两句话，更使许子鹤吃惊不小。这两句诗，是许子鹤两年前给叶瑛写信时，提到他在柏林看到雪景时有感而发写进信里的，现在，叶瑛恰到好处地用来形容莫斯科的冬天。叶瑛信的第三部分，是反反复复问候许子鹤的身体和生活情况。“许君，听你说莫斯科特别冷，最近到县城卖鸡蛋时去了一趟中药铺，不是去抓药，而是去问先生冬天如何防寒。老先生说冬天防冷要从防冻脚开始，说人的双脚离心脏最远，血供应慢而少，血流不畅，保暖性就不好，典型表现是双脚冰凉。双脚冰凉可不得了，很容易造成身体受寒，体寒易生的病就是咳嗽和发烧。因此，在冰天雪地的莫斯科外出，你一定要多穿几双厚袜子，再配上厚棉鞋，晚上回到家，睡觉前一定要用热水洗烫双脚……对了，刚才忘记了，老先生还说过，你每天要吃一个柑橘，柑橘性温，散发出来的味道可祛除病毒，吃下之后还能化痰止咳。如果外国天冷生长不出柑橘的话，我就给你寄，我最近养了三只鸡，下的鸡蛋每隔十天都拿到县城卖掉，现在卖鸡蛋的钱足够换回满满两竹篮的柑橘了。”

　　许子鹤收到叶瑛的最近一封信，信封内多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东西。
　　信封打开后，一张照片从信纸中间滑落在地。许子鹤心里清楚，应该是叶瑛的照片。许子鹤没有弯腰去捡，而是默默闭上了眼睛，他不知道上天赐给自己一位什么样的“姿娘仔”。
　　轻轻捡起地上的照片，许子鹤瞥过一眼之后，满脸惊讶。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四寸长三寸宽，四周用特有的工具切了花边。照片中间站立着一位姑娘，上身穿着一件得体的棉布哈当衫，从上而下一排花瓣状如意纽点缀在胸前。在最上方一枚如意纽旁边，别着一支毛绒状的花朵，花朵后面露出一段花柄，一看就知道是照相时采摘别在胸前的。许子鹤知道这是家乡常见的一种夏花——合欢花，鲜艳的红色和浓郁的香味，那是一种家乡的味道；姑娘下身穿着的是条笔挺板直、肥瘦合身的黑色裤子，脚上蹬着双黑色宽口布鞋，袜子是白色的，白袜子上还有一朵花，许子鹤看了半天才看出是朵绣上去的牡丹，但牡丹的颜色是红、黄、褐还是紫色的，他就看不出来了。

　　这些都不是令许子鹤惊讶的地方，汕头一代年轻女子的服饰，许子鹤太熟悉了，熟悉的东西看起来亲切，但不会惊讶。让许子鹤惊讶的也不是姑娘胸前和脚面的两种花朵，花饰虽美，但属身外之物，不足大惊小怪。真正令许子鹤吃惊的，是照片中姑娘的素净与美丽。
　　那是一种未经雕琢的天然之纯洁、之雅静。姑娘体态略微有点瘦，一眼望去属高挑个儿，长腿、长脖、细腰、细手匀称地组合在一起。姑娘的脸是椭圆形的，属南方女人典型的鹅蛋形脸庞，清秀的面庞上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圆润明亮，直直地看着前方，样子有点傻，但傻气里透着稚嫩。许子鹤知道，那一定是照相师傅对首次走进照相馆的人反复叮嘱才能达到的效果。最有意思的是姑娘的脸，浅浅的笑半启半收，矜持、羞涩、恬静和向往交织在一起……从姑娘收敛的表情和淡然的眉宇间，许子鹤还看出了其他女子身上所没有的特殊的内涵——清新、独立、坚强和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