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星霜》
第2节

作者: 陆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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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主任等了很长时间,如梦方醒般的老太太这才双手颤抖着将照片递了过来。
  “你看看这位是谁!”老太太哽咽着说。
  朱德!真是朱德!黄主任一眼就认了出来,那脸庞和身材,是他那个年代的人刻骨铭心的记忆。浓眉大眼、身材魁梧的朱德身穿白色西服坐在第一排。

  “哪一位是您男人?”
  “这个,就这个!”老太太的食指指向了一个人。
  站在最后一排,同样穿西服扎领带,留着寸半短发,额头宽平,鼻梁高挺,双眼炯炯有神,目光直视前方的一个小伙子映入黄主任的眼帘。好一位英姿勃发的后生仔!黄主任暗自赞叹。
  “多么英俊的小伙子啊!”黄主任最后还是发出声来。
  “真的?”老太太立刻停下抽泣,跟着问了一句。
  “真的!”黄主任的声音高了一倍。
  老太太先用袖口抹了一下眼泪,接着双手捂住没有门牙的瘪嘴。听着老太太的笑声,黄主任没敢抬头看她,生怕自己不经意的一瞥,会打断老人这份发自内心的幸福感。
  停了好长时间,黄主任才想到下一个问题。

  “老人家,知道照片在哪儿拍的吗?”
  “德国,一个叫什么根的地方,年轻时记得住,这几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黄主任和老太太就这么一问一答,开始了寻根究底的谈话。半个小时后,黄主任深感事情重大,便叫来了党史办新分来的女大学生郝丽做记录。
  老太太边说边哭,用两个蓝布袖口反复擦拭着眼睛,谈话快结束时,声音已经嘶哑。
  旁边年轻的郝丽眼圈泛红,一边认真听着,一边做着记录。到最后,黄主任也有点哽咽。几次趁给老太太倒水之际,偷偷抹了几把眼泪。
  老太太是下午三点左右离开党史办的,黄主任和郝丽把她送到楼下。
  “隔的时间实在太长,况且他大部分时间没在澄海,我们调查恐怕需要两三个月,您多保重,一有消息我们马上到冠陇村告诉您。”黄主任说。
  “麻烦你们快点,我现在眼不好使了,耳朵也听不清了,在村子里还经常走错门,如果找到他,让他赶紧回趟家吧。五十三年了,他送的这条围巾,我一直收着,没戴过几次,颜色都快褪光了!”
  三天之后,黄主任带着郝丽去了一趟冠陇村,他们没有去找叶瑛,而是直接去了村长许书逸家。村长说,村里确实有个叫许金海的,但十七岁就到外地上学去了,从此极少回冠陇村。应黄主任要求,村长召集一帮五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来到家里,七嘴八舌地谈开了。
  “澄海刚解放时,她就到县里去找她男人,说她男人是和朱德、***、***一样留学闹革命的,是留洋博士,朱德还是他一个学校的同学呢,那时候到县府寻找失踪家人的有好几百人,政府寻了一阵,没有半点头绪,也就没有再查。”一位七十来岁被众人呼为“四爷”的老人回忆道。

  “六十年代后期,她又到县城去问,在村口正好被我碰见,我就对她说,千万不能去啊,***正倒霉,这个时候还说自家男人和***是一起的,要是县里那些戴红袖章的造反派知道了,老命就不保啦!”六七十年代在冠陇村当支书的许文收说。
  老支书刚说完,一位几乎掉光了门牙的妇女笑嘻嘻地嚷开了,说别听这个疯女人的话,自从嫁到冠陇村后,就听她满巷子唠叨她男人和朱德、***一起过番吃洋面包,人家都在北京城里当大官,天天进广播,她男人连个音讯都没有,真是乞丐婆想吃天鹅肉。
  一时众说纷纭。
  过了好长一会,村长许书逸咳嗽几声示意大家安静,他要说两句。

  “半个月前,叶瑛去县城卖鸡蛋换盐吃,从大街上的广播喇叭里知道***又上台了,听说还要把我们汕头当经济特区来建,六个鸡蛋刚卖一半,就拎起篮子急急忙忙往回赶,见到谁都跟人家说:‘我要见到金海啦,我要见到金海啦!’身后跟着一帮娃娃,学她疯疯癫癫的样子满大街吆喝:‘我要见到金海啦,我要见到金海啦!`”
  星霜荏苒,沧海桑田。
  五十三年了,许金海呀许金海,你人在哪里呢?
  两个月后,整天活蹦乱跳的金海将满七周岁,身为父亲的许繁昌并没有家有小儿初长成的喜悦,反而苦恼不已。

  许繁昌在泰国华富里这座小城开了一家米行,城里的米行很多,但许家的最大,这是他起早贪黑苦心经营十几年挣来的。十五岁那年,许繁昌只身一人过番来到泰国华富里,在城里的碾米厂一干就是八年,这八年他没有回过一次老家澄海冠陇,甚至爹娘过世时都没能够看上一眼。离开碾米厂后,勤快的许繁昌去了一家泰国华侨开的米行当送米工,每逢下雨天,他都会脱下外套盖在米袋上,光着膀子把米送到买粮的人家,自己淋得像个落汤鸡。生性憨厚、干活勤快的许繁昌被老板看中了,尽管他如实说出在澄海老家还有个父母领来的童养媳,老板还是在临终前把女儿阿棉托付给了他。

  许繁昌的生意越做越好,家里先后添了两个儿子,但人却越来越苦恼,总感到对不起家里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媳妇。大儿子金海马上七岁了,他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就硬着头皮和老婆阿棉商量。
  “我想把金海送回澄海,到那里读几年私塾再回来,他不能像我们一样不识字,一辈子出蛮力吃苦饭。”
  阿棉坚决不答应,她舍不得聪明懂事的金海,“这里不也有学堂嘛,你又不是不知道,金海的脑袋瓜比小伙伴们的都顶用,在这里学就是了!”
  “老二金涛在这里学,两个儿子不能一个都不回去呀,那样的话,族里的人一定会白天黑夜咒骂我,今后许家祠堂爹娘的牌位也没人照管,一定会被扔到海里。”这是许繁昌的心病之一。另外一个心病是老家的媳妇已经三十好几了,还住在老宅里等他,他想把金海送回去,陪陪可怜的女人。只是这层意思许繁昌没敢说出口。
  阿棉是个懂事的女人,这么多年男人经常背着她托回潮汕的朋友带钱给另一个女人,她都假装不知道。看着男人天天怏怏不乐,离金海生日还有半个月时,竟卧床不起,夜夜惊于梦呓,阿棉的心软了下来。

  “我和你讲好,金海读完三年私塾就回来,今后米行得靠老大。”阿棉最后哭着答应了。
  哭得眼圈通红的金海跟着一名潮汕商人从华富里来到了曼谷,许繁昌、阿棉和弟弟金涛站在曼谷岸边,看着远去的客轮渐渐消失在茫茫大海上,一家人抱成一团,泣不成声。
  金海来到冠陇,很快就病倒了。
  那个陌生的女人,许繁昌未过门的童养媳,从此成为了金海的娘,澄海当地称做“大娘”。澄海有多少这样的大娘,无人知晓。很多十几岁的过番少年在出海下南洋前,为了留住根,家里都给找了穷人家的女娃当媳妇,想用线牵住海那边的风筝,但瞬息万变的海风最后还是扯断了细线。线断了,风筝也不知泊在何处。
  大娘可不是好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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