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死了两个神甫,整个山东,就都成了德国人的底盘!
其实不管是大清国拿事儿,还是德国人说了算,普通老百姓的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但偏偏有一件事和老百姓,更合镖局坊脱不开关系——德国人要修铁路!
镖局坊的几位大当家心里头都跟明镜似的,铁路要是修成了,济南这八家大镖局,都他娘的得上街要饭去!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现在谁敢跟德国人过不去就是跟自己的脑袋过不去!八家镖局,没有一个敢当出头鸟的。又不少心眼活泛的伙计,都开始想着去到哪个大门大户保家护院,另谋生计了。
李林塘却没什么别的心思,不是他看不出来现在镖局坊的样子,而是他相信“饥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自己这样的人物到了什么时候都能有一口饭吃。
就这样,铁路就一直修,一路上遇上山刨山,碰到沟平沟,遇上了庄稼农田,也是不管不顾横穿而过。建铁路工人的都不是山东的,是德国从天津雇来的劳工。这些假洋鬼子到哪里都拿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让李林塘觉得恶心。
再后来,光绪二十五年的夏天,铁路修到了高密,修到了刘家庄。
高密这里地势低洼,田地大多是都是在抽干的沼泽地上开垦出来的,甚至不少村庄都是建在抽干水的沼泽上。德国人赶工期,铁路经过的时候,没修建排水的设施或是涵洞,一下起雨来那就是水漫金山!冲毁庄稼,冲进村里!
遭了殃的村民自然是要和德国的铁路公司理论,铁路公司就没搭理这些村民。而后又告到官府,衙门也惹不起德国人呐!
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刘恒禄老爷子亲自带着自己一众佃户和家中下人里的男子,直奔了工地。哪成想正主没见着,一个假洋鬼子,满嘴的天津话数落开了这一众人,对着领头的刘老爷子指指点点!
刘恒禄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气?惹不起德国人还惹不起你不成?于是就指使着手底下的人把这个假洋鬼子是一堆暴打,又掀翻了铁路的边桩。扬长而去!
第二天,刘老爷子又纠结了高密县九村十八屯的老少乡亲几百号人,到铁路公司示威。哪想得到,铁路公司当真是无法无天了!直接从青岛调来了军队,当场打死前来示威的乡民二十多个。
而刘恒禄老爷子,头一个被德国人杀害!
等这个消息传到李林塘耳朵里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天。
干爹死了!李林塘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不是自己面前站这个这个小童穿着刘家庄的衣服,带着自己干弟弟的封函,李林塘绝对会当场打杀这人。
“你,再说一遍。”李林塘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老太爷……老太爷他……”这小童的声音颤得更厉害,“他让洋人打死了!到今天三天了,大老爷让我来找你,说……回家服丧。”
李林塘撇下了来报信的小童不管,也没有和镖局坊里的什么人知会一声,兀自牵了镖号里最快的一匹马,匆匆回转高密。
李林塘心里憋着一股火,烧得他腔子里憋闷得紧。刘恒禄老爷子死了!他犹记得前年,刘恒禄老爷子过六十六的寿辰,他酒席上还打趣“干爹看着比我还要年轻嘛”。现如今,居然是死于非命,阴阳相隔。
李林塘自幼无父无母,从的是自己师父的姓氏。在李林塘的心里,这个对自己关怀备至的老头,就是自己的亲爹!
李林塘想着,如过当时自己在干爹身边多好?哪怕帮干爹挡了那一颗枪子呢!可是他偏偏就是不在,他偏偏就是救不了干爹。打今天起,李林塘又是孤儿了。
一路上,李林塘不惜马力,马又是快马良驹,一个白日的功夫,李林塘就跑完了本应两日多些的路程。抬头看,那庄子上从灯笼到条幔,满满都是刺目的白色。
那匹马松了劲,口吐白沫栽倒在了庄子门口,李林塘也从马上跌落。门口两个门子看见外姓少爷回来了,赶忙上前搀扶。李林塘刚站起来,又跌倒在地。
原来李林塘走得急,没换上骑马长途的护具,又是不要命的架势一路扬鞭狂奔,两条大腿里子,皮都磨掉了一层!裤管里血都透了出来,看起来好不狼狈。
“扶我去灵堂。”李林塘一开嗓都不太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声音。一日里水米没打牙,加上心里焦躁火气升腾,嗓子居然沙哑得好比十几年的老烟枪。
“少爷,你这伤……”一个小门子看李林塘这模样,只觉得吓人,再一次扶起了李林塘,说,“我还是扶您去厢房休息吧。”
“扶我去……扶我去灵堂。”李林塘攥着那个说话的小门子的肩膀说。
这个小门子被李林塘捏得生疼,只得说好,又让另一个门子去请郎中,这才扶着李林塘进了门。
进门过了影壁,李林塘就瞅见了大屋正堂里停着一口棺材,棺材后是香烛供桌,上边挂着一个大大的“奠”字。
李林塘到了正堂大门,一挥手扬开了扶着自己的门子,直挺挺跪在了地上。
李林塘这一下吓了这屋里的人一跳,这时候那个门子回过味来,大声通报道:“外姓大少爷,老太爷义子李林塘,返家奔丧!”
屋里又有人要去扶李林塘,却都被李林塘甩开了手。李林塘就这么跪行到了棺材前,在身后留下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爹,林塘回来送您老人家一程。”李林塘说着话,一个又一个的头磕得直响。
周围的人被这架势吓住了,也没人敢上前拉着。李林塘就这么一连磕了三十几个头,刘恒禄的大儿子刘秉,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把拉住李林塘的肩膀想把他拽起来。可是谁也不知道李林塘哪来的这么大力气,他这兄弟拽着他,于他而言似乎没有什么区别,依旧是一个响头一个响头地磕。
“林堂哥!”刘秉终于是在李林塘耳边一声大喝,让李林塘停下了动作。李林塘转过头,脸上涕泗横流,看着自己的弟弟刘秉,口中颤巍巍说出一句话:“爹,走了……”
说完,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等李林塘清醒过来,已是日过中天的时辰。他躺在房里,身上盖着一张厚厚的毯子。李林塘伸手掀开毯子想要下床,却抻得两条大腿里子生疼。
李林塘打牙缝吸了口气,低头看,自己浑身上下就穿了一条犊鼻裤,两条大腿被绷带裹了个严严实实,却不透血,还有淡淡的药味从上面传来。
“李少爷,您醒了!”旁边伺候的丫鬟立马站起身,“我去给你拿汤药和吃的,您先躺一会儿。”
说完那丫鬟出了门。李林塘还是觉得疼,怕在动弹又把伤口弄开,于是老老实实地躺了回去。
不一会儿,披麻戴孝的刘秉端着饭菜喝汤药进了屋,放在了李林塘床头的小桌上。
“怎么是你来了?”李林塘问,“你现在应该是脱不开身吧。”
刘秉坐到了李林塘的床沿,扶着这李林塘坐了起来,说:“哥,我在是想跟你商量商量,我觉得这个事儿啊,不能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李林塘一口把药全都干了,苦得他直咧嘴,“但是德国人太吃得开了,咱们再去闹,还得让人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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