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平害怕自己请客,但别人请客他非常高兴。说真的,他太想跟朋友们聚一聚了。特别是矬二猛,跟林自强的关系虽然是还没出五服的堂兄弟,但俩人接触时都太“正”,并不能做到无话不谈。矬二猛就不一样了,你夸他也好,骂他也好,他都是那副德行,跟他在一起感觉特别轻松。林少平现在最需要的是轻松。尽管高三没有周末,但周六和周日毕竟不像平时那么坐班。只要没课,就可以不上办公室去。林少平明天的课安排在下午,周五晚上正是难得的休闲时光。更重要的是,那两个电话,他是清早打出去的,中午,他又在那家曾经去过的茶楼与老侯见了面。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大事,仿佛撂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至于这会带来什么后果,他没有去想。已经试探过了,就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了。
现在,他的心情很不错。据说小的时候,盲眼叔、大脚婆娘膝下收养了异性兄弟姐妹共八个,他排行老七。家里吃饭人嘴多,后——庭院里植有一棵蚕桑树,据大脚婆娘说是他小妹吃周岁饭时有一白色水鸟低空飞过时可能落下的种子;当小妹五岁时,那一棵蚕桑树已经有大碗口粗细,正是四月青黄不接时树冠上挂满了从青渐红、又从红渐紫黑的桑葚果;酸酸的、甜甜的,是乡下孩子们平日嬉戏、玩闹最爱的吃食。某一天,田野里传来了成双成对落莎鸡婆爱侣欢快的歌唱声;儿时玩劣、调皮的他像猴子般轻巧地爬上了后——庭院那一高大的桑葚树,小妹不会爬树,猴急似地仰视着小少平开心地骑在树干上吃着那一颗颗酸酸甜甜的桑葚果,他不时地逗玩小妹。不一会儿,村里十来个年龄相仿的男女小伙伴也纷纷猴急似地爬上了那棵枝条满挂累累桑葚五龄之树……天近午饭时分,天空忽然滚涌而来一群“呱呱”鸣叫的乌鸦,它们在低空盘旋了数圈,很快又“呱呱”鸣叫着飞振翅膀向远处的山峰林木……又不一会儿,乌鸦落下山峰的西方天际滚涌而来一片乌云;紧接着,雷电交加,狂风摇曳着后——庭院的小树,豆大的雨点也从天空密密地砸落下来,所有人都跟到了世界末日似的,发了疯地要从大街上逃掉,往单位跑,往家里跑,能不干的事尽量不干;从田野里劳作归来的农人们匆忙拾掇着家务,后——庭院里树下的孩子们淋得像落汤禾鸡子争食桑葚果——林少平猴急似地从树干上滑落而下,匆忙之下却不小心在他左前眉划下道半寸略长的尖避的血痕(曾是流浪弃儿的他心中终生也许会留下那道不灭的伤痕)。当然,那时候的桑葚果是六十年代初饥馑的人们填饱肚腹之食——江南水乡与两湖及桂北山区家家户户植桑养蚕——而今却是城乡难寻觅的保健绿色食果呢!
中午老侯将九千元钱给了他(王小蜂跟李清辉一样,值五千,金小玲略次,值四千,这都是根据学生在全市的排名来确定的)。从茶楼回家的途中,林少平给孩子买了幅拼图,给女友买了件夏装。那件肩头镂空的白色夏装是女友两个星期前打算买的,都试过两次,林少平都把钱掏了出来,但女友还是挂了回了衣架上去。她没有收入,得从自己做起,为兄妹众多的盲眼叔家节约开支。林少平当时很生气,说:“怕啥呢,我不相信买件衣服就把人买穷了。”正是男友对她的这份好,坚定了女友不买的决心。这些日子,男友待她有些冷,那只是离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男友太累了,其实他还是像先前那样爱自己的,这就够了。没买那件衣服,女友反倒比买了还要满足。可林少平不这么看,他想她这么年纪轻轻的就要嫁给他过一辈子,我究竟能给她什么呢?他觉得女友跟着自己太亏了。对孩子也是,每当石蛋哭闹着要一个玩具而他坚决不给买,尽管明知道那玩具对孩子的心智发育是有害的;他同样会想,人家的娃娃都到香港迪斯尼去玩过了,我的孩子只不过要个玩具也让他失望,我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大哥大嫂——我这个当“父亲”的是怎么在当……事实证明,他的这份心思是有道理的,中午回家,他把拼图和衣服递到孩子和女友手里的时候,他们简直乐坏了,女友立即进卧室把新衣服换上了身,石蛋趴在地上,饭也没吃,就开始拼贴那幅多达一千块的外国油画。
林少平正需要跟朋友分享这份好心情。
矬二猛虽说吃过那么多苦,可摆起谱来,谁都以为他从小生长在富人区。跟林少平他们或老同学聚会,也不一定会找最好的酒楼,但包间是必须要的,对服务生说话时大口大气的架势是必须有的。他老婆吕青萍似乎也很欣赏他的这副姿态,倒是他们的儿子和女儿(一对令人羡慕而少有的龙凤双胞胎)显得格外本份。由于有了那一长串经历,矬二猛结婚早(林少平与女友自称晚婚晚育或像时下丁克族领养孩子)——吕青萍的年龄虽说只比矬二猛小五岁,但她自称是新新人类,最看得开的就是婚姻,她说:“要不是矬二猛胡搅蛮缠,她这辈子就懒得嫁人。”她这话有可信的一面,因为说实在的,她长得够漂亮,带着三分优雅,七分高傲。她的龙凤双胞姐弟只比六岁的石蛋大两岁,可神态完全不像个孩子,一举一动,都很谨慎,爸爸妈妈只给一个眼神,他们就懂得其中的含义。林少平从这可爱的孪生姐弟俩身上,看到了过去的矬二猛。而且他也明白了,矬二猛在外面摆谱,其实他的家教是很严的,俩孩子不像石蛋那样在餐桌上东一爪西一爪地乱抓,穿得也很朴素,收拾得也很干净。一个穿着朴素却整洁干净的人,总能显现出一种别样的庄严,哪怕他(她)仅仅是一个孩子……
七个人吃饭,桌上却大碗小碟摆满了菜,服务生还在继续上,林少平知道矬二猛的脾气,没予理睬,女友却看不下去了。女友说:“二猛哥,萍姐,你们这是要把我们撑死呀?”吕青萍像她惯有的那样,眯着弯弯的眼睛笑了一下,矬二猛却将桌子一拍:“小嫂子,怕啥?大胆吃!再说我今天请客,还是沾了少平的光呢!”
林少平和女友都不解地望着他。
吕青萍说:“真是这样的。林老师你每介绍一个学生,县中都给我一点奖励。”
林少平面色如土!
他把市中的尖子生卖出去了,最怕两方面的人知道,一是校方,二是女友和孩子。他的尊严保不住。在女友和孩子面前,他就跟在学生面前有着同样的心态,他要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一个从各方面都靠得住的人。卖掉那三个学生得到的一万多块钱,他之所以不交给女友,不是想建小金库,而是他意识到,不管有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自己伸手从老侯手里接钱的时候,却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屈辱。他不能把这份屈辱传递给女友。他是打算等高考结束后,说是学校发的奖金,再将那笔钱交给女友。
接到矬二猛请客的电话时,他完全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以为作为普通职员的吕青萍不会知道有三个市中学生通过他的手到了县中,他甚至都想好了,如果矬二猛和吕青萍问起那件事,他就以坚定的口气,说自己根本不可能答应老侯的请求。
矬二猛和吕青萍都没有注意到少平神情的变化,因为少平那时候假装被辣椒呛了喉咙,抻长脖子,夸张地、声嘶力竭地。咳嗽。女友喊服务生送来一杯白开水,递到少平的唇边,少平喝了几口,捂着胸口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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