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包括林少平、洪海亮、林自强、和年级组长张权在内的好几个教师,都在办公室备课。听到程琳的哭声,大家面面相觑,但很快也就猜出了个大概。张组长站起来,到11班去了。几分钟后他回来了,只紧绷着脸,不说话。他是一个好好先生,他能当上高三年级组长,恰恰因为他是一个好好先生,谁也不得罪,从不轻易发表意见。林少平过去问道“怎么回事”,他才轻声说,“王小蜂把程老师给打了。”大家的心里都堵着。林少平去关了前后门,走到程琳面前,说“程老师,要不要去医院?”别的教师都来到程琳身边,把她围起来,问长问短。程琳继续捂着脸哭,只把头摇了几下。这时大家才发现,程琳的头上已有了那么多白发,在耳门的背后,白发成堆,特别地扎目,也扎心。说真的,大家平时都不喜欢程琳,由于她上课太爱拖堂,凡是跟她合作的教师,几乎都被占过时间,几乎都跟她吵过架,但这时候,他们都觉得程琳的事情都是自己的事情,给她剃纸巾,还给她接水来洗脸。
—那么刚强的一个人,此时简直像个小姑娘,伤心而无助地接受着别人的安慰。
—当她洗去了脸上的泪痕,便又打起精神,进教室去了。
—她离开后,洪海亮说:“从古到今,找不出哪个时候当教师的像我们在学生面前这么没体面?”
—洪海亮的话引起了共鸣,特别是林自强。自从李清辉跑掉,他一直没能从阴影里逃脱出来。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不知道报答师恩,连基本的尊重也不会,说跑就跑,说打就打,这样的尖子生究竟有什么用?”
—有好些天林少平没敢心平气和地跟自强搭过腔了,今天晚上大家有了共同的话题,有了共同的感受,林少平终于敢对自强的眼睛,他接达自强的话说:“不是么,人家日本的学生,不管在哪个场合,见到老师就鞠躬,哪像我们的学生……”
—这时候,他脑子里想到的是田晓岚。老侯告诉他田晓岚有贫血病之后,尽管她母亲在学校图书室上班,田晓岚吃饭睡觉都在家里(也就是梅老太婆的屋子里),有母亲照顾,但林少平还是把田晓岚的药拿来保管上了,每天督促田晓岚吃下去,还自己掏钱买纸杯,每天把开水倒上才去请她,但田晓岚从来没说过一声感谢,没喝完的水也从不知道拿去倒掉。
——林自强说:“我昨天才看报上登载的一篇文章,人家美国的市长开车出去,如果看到前面有曾经教过自己的老师走过来,立即把车停下,等老师走过了再走……”
洪海亮自嘲地笑了一声,“说那些干啥呀,我们只要不挨尖子生的打骂就谢天谢地了。”
一个人将来是否有出息,谁在人生路上走得更远,比的是智商,更是情商,然而,是什么迫使学校和家长都只盯着学生的考分呢?老师们碰了一下这个话题,觉得太坚硬,就绕过去了。他们只是七嘴八舌地评价林少平班上的黝黑少年张鹏程是最优秀的,虽然同样他是来自湘桂交界处白门楼张寡妇家三代单传的农家儿子,而且他的成绩算不上最冒尖,但等着瞧吧,他将来一定会把许许多多人抛在脑后。老师们平时那么在意自己班上尖子生的人数,以及他们在学校和市里的排名,可是今天,他们都真心诚意在祝贺林少平,说:“少平哪,你能教到张鹏程这样的学生,福气呀!”
这时候,下课铃响了。
程琳例外地没像往常那样拖堂,很快就回办公室来了。办公室角落里安着一个洗手槽,她去打开水龙头洗手的时候,又在流泪,大家都注意到了。她的前胸、手肘甚至鼻尖上都是粉笔灰,泪水流过之后,脸上留下一道道明显的沟壑……—之后的几天时间里,林少平处于极度的焦灼和苦恼之中。程琳和洪海亮那样的遭遇,并没有落到他的头上,但他深知,这并不是自己威信高,也不是自己育人有方,能够像张鹏程那样人品不错的尖子生,真是很稀少的。他班上的一些尖子生,觉得自己受到老师的特殊照顾,就跟田晓岚等人一样,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他之所以没挨过打,也没当面挨过骂,只不过因为他个头大,且在特种部队练过几手硬功夫——学生不敢而已——当教师都当到这个份上了!他非常同意林自强的意见,觉得将来的国家,靠这样一批缺乏感恩之心的人去建设,很能说靠得住。造成这种局面,怪学生吗?怪老师吗?林少平深感迷惑,脑子想痛了也想不通这个问题。但他明白一个起码的道理:连自己的老师都不懂得尊重的学生,再怎么说也优秀不到哪里去。古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现在倒不敢奢望那个,但至少不该这样随随便便挨打挨骂吧!
在这样的心境下,藏匿在手机背后的那两个名字,又开始一刻不停地向他提出抗议,希望将它们释放出来。当然在释放,然而以什么方式释放,是拿出来扔掉,还是交出去?林少平掂量着。其实有什么可掂量的呢,他早就决定了。这就相当于一条渠堰挖成了,第一波潮水已经流出去了,只要后面还有水,就不可能不流。他只是需要一个更加坚实的理由。
现在,这个理由已经有了——既然王小蜂连他班主任都敢打,还把他留下来干什么呢?
他甚至有些感谢王小蜂,正是王小蜂打了程琳,才给了他将其卖掉的理由。
事实上,程琳被打的那天夜里,林少平就想采取行动,可不巧的是,他回家后,有意无意间取出书柜顶层的那本很厚的破书,看到了夹在里面的新崭崭的一大沓钱。这沓钱像炭火似的,把林少平烙了一下,让他身上的某一处疼痛起来。直到几天之后,那料炭火才熄灭了。他才放心大胆地对自己说:“本人这样做,真不是为了钱。”
他终于把手机背后的那片纸拿了出来。
半个小时之内,他打出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号码关于王小蜂的,第二个电话是关于金小铃的。他承认,将一个名字藏匿于自己身上,是沉重的负担,他实在不想背这个负担了。他想反正不可能再去弄别的尖子生的信息——想弄也弄不到,李清辉被“掐”掉后,班主任们不击需要领导招呼,就知道怎样保管学生的花名册了,他们白天将其锁进办公室抽屉,晚上带回家去——还有一个金小铃,就干脆把她一并给了吧。这样,他也就可以彻彻底底地轻松下来了……那是一个星期五,还没放下午学,林少平就接到了矬二猛的电话。这些天,矬二猛一直下各乡、镇及县上采访,昨天才回到市里。他给林少平电话,是想请林少平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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