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校长把上身朝他倾过去,带着申辩的口气说,“老田啊,你没看到问题的实质,实质不是奖励那点钱,而是解决了你爱人的工作,对不对?我们又不是高考过后才给你爱人办手续,我们是现在就办,马上就办!说个不该说的话,哪怕田晓岚到头来只考了个一般大学,可她妈妈已经调过来了,是我们的正式员工了,后半辈子也有个组织,有个着落对不对?”
田晓岚的父亲将脸一扭,“晓岚不管到哪个学校,人家都会解决我爱人的工作!晓岚又不光是物理成绩好,她各科成绩都好,中省状元的可能性极大,想想啊,一旦她中了状元,你们学校就是好多年的活广告啦,就发大财了!”
—吴校长被堵住了,翻了翻眼皮,将右手背在左手掌上一击,“好好好,要是中了省状元,奖励十万,就这么定了!但其他几种奖励办法不变,可以了吧?”
田晓岚的父亲这才勉强笑了一下,点头表示同意。
吴校长说:“老田,有些事情我们先说断后不乱;要是别的学校从你们手里把她挖走了,你可要付违约金啊。这个我们是要签合同的。”言毕,吴校长摸出了一张早就拟定好的合同,合同上唯一空出来的地方,就是奖励数目和签名。
田晓岚的父亲拿过去看了好多遍,说:“我希望学校能预付三两万块。别的事你们放心,我田茂福是讲信用的。”
对这个要求,吴校长竟一点也没拒绝。看来他早就想到了,不然他把罗会计带来干什么?吴校长亲自往合同书上添上这一款,罗会计也从坤包里往外摸钱的时候,林少平进厕所去了。他刚刚进去,老马主任也挤了进去。厕所很小,林少平便贴墙站着,让主任先方便。老马主任边撒尿边说:“狗日的,家有贤才就这么霸气,难怪家长们都把自家孩子往死里逼!”由于坐在那里当木桩当得太久,老马主任的嗓子有点嘶哑,样子也有点不高兴。林少平哼了一声,问:“这么大的一条鱼,是咋从凤凰县中那个池子里捞出来的?”老马主任这才又得意起来,手向下一钩。林少平低了头,老马主任这才对着他的耳孔说,“我们在凤凰县中养了一个线人,这事你知道就是了,绝不能外传!你也不要问那个人是谁,这个我不会说的,这是绝密——唉,今冬我老马这教务主任也该让位给你们年轻人了……”
林少平吃惊地“哦”了一声,没说什么。
但他心里有话。他心里的话是对侯健虞说的:“老侯啊,你在捕蝉,黄雀在捕你呀!”
老马主任出去了,林少平也出去了。他忘记了解手。
上午第四节课是林少平班上的自习课,他把田晓岚领进教室的时候,吴校长、老马主任和田晓岚的父母亲都跟了来。教室靠后门边已新添了一套桌椅,但并非意味着田晓岚就必须坐在那里,她愿意坐哪个位子,由她自己选,她选中哪里,哪里的同学就得让。同学们都不认识田晓岚,但一看这阵势,就知道是个厉害角色。田晓岚本人没有任何表示,倒是她父亲走进教室,东瞅西望的,还虚着眼睛吊墨线。他看中了正中一个位子。教室里坐了七、八十人,十分拥挤,他侧身挤到那个位子旁边,将桌面敲了敲。吴校长在外面说,“好吧,就坐那里吧,张鹏程让一让吧。”吴校长很有些怜惜,因为这黎黑男生也非常优秀,特别是他曾独得市中学生校运会10000米马拉松比赛第5名……也是这年春百花市中第一个走出去的优秀航空生——此是后话暂不提;这吴校长这么一说,张鹏程立即站了起来,一言不发,低头腾书桌。
这时候,林少平的心里尖锐地痛了一下。当张鹏程去了后门边,田晓岚坐上了张鹏程的位子,吴校长、老马主任和田晓岚的父母也都已离去,林少平才站到讲台上去,给大家介绍这个新来的同学。大家对田晓岚都是有所耳闻的,带着复杂的情绪望她一眼,又埋下头做上节课老师布置的作业。林少平把这间他熟悉透了的教室反反复复地审视,怎么看都觉得不舒服,都觉得教室正中是一块疤。他走到张鹏程身边,说:“你也选个位子,你选中哪里,林老师就把你安在哪里。”他的声音那么大,全班都听到了,他甚至都没有想一想,要是张鹏程说我要回我原来的地方,他该如何处理?他能够让田晓岚让位吗?别说真的叫她让位,只要有这么个意思,她父亲知道了,也会把宝贝女儿带走——他林少平就是江州一中的罪人。其实,林少平敢那么问张鹏程,是因为他心里有数,他不需要想,就知道张鹏程不会提任何要求。这农村娃儿,别看长着一张黑沉沉的包公脸,内心细致得好些女孩儿都比不上。虽然林少平高三才接手教他,但很早就知道这个学生,他父母都是农村进城的某矿工建筑工程普通劳动者——俗语说的钢筋泥瓦工。当年市百花中学有一幢三层楼高的建筑就是他们一手承建装修的,张鹏程还在优秀教师田晓月所教的初小时,林少平就经常在村矿工工地上看到他,那时候他就常常代父亲睡在简陋的工棚里守材料,矿工工棚里潮湿、黑糊糊的,他的脸孔也总是黑糊糊的。后来,他来市一中读书了,搬迁他父母建筑装修的校舍的教职员工他都认识,即便不知道姓啥,也是老远打招呼。
张鹏程或许听出林老师不仅是在为他抱不平,而且是可怜他(毕竟林少平也是农村走出来的教师)。便抬起头,带几分故作的轻松说:“林老师,我就坐在这里,这里能吹到风,很安逸!”
林少平没有再说什么,心里酸酸地出去了……
正午夏日的阳光从头顶直射而下,有人在矿区基建工地上放开嗓门儿粗犷地歌唱,歌词是这样填写的:
她的脚步长长呵,长长/
那是她丈量家乡黑土地的量绳吗/
她的头发长长呵,长长/
那是她梳理家乡黑土地的长风吗/
她的歌声长长呵,长长/
飘满生她养她的家乡黑土地/
她的眼眸恍若夜空中的星子晶晶亮亮/
她的爱长长呵,长长/
象月光下家乡的清泉滋润你焦渴的心田/
深情的乡女园丁/
唯独没生长长的心思呵/
于是,家乡黑土地又多了几缕别样的歌声/
乡女园丁的十二月都变得长长……
林少平一直压抑着某些想法,可当他中午下班回家,看到女友,那想法就再也压抑不住了。
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就这么一直守在家里吗?那一年春天,田晓月领头一批刚刚四年省师范大学毕业的实习女生披千里风尘远赴新疆支教;田晓月所在的小村落学校是维、哈萨克、汉民杂居地,它座落在天山脚下的有一片红柳林的草原牧区、校舍简陋;而她所支教的班级里也有汉及维、哈萨克、回等50多个少数民族孩子。
林少平喜欢开玩笑,当时管晓月姐姐叫“田老师”,因为她教了多年的中小学,桃李满天下。
田晓月性情温和,从不生气发火,对学生循循善诱,对家人百般体贴,盲眼叔老夫妇间磕磕碰碰,唯靠她化解。
日期:2019-05-31 1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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