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平听了桑金兰玛错这句话,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他觉得又愤怒又可笑。如果早在一年多前,他不认识桑金,那她连说这话的权利都没有的。他曾经想过,桑金兰玛错普通得就跟大草原上迎面碰到的任何一个异性没什么两样。可不是,他现在就跟她在大草原上遇到了,但是,这个时候感觉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和她认识一年多了,他们之间通了几十封信了,并且,她允许他占有过她。是的,一年多,林少平想,便是一条日夕相伴的狗吧,失去了都会令人难过,何况一个他早已认定就是的“好姑娘”呢?“为什么不早说?”林少平问。“早怎么说?”桑金兰玛错为难了好一会儿,说“唉——你别问了,早我还不了解你呢。”“噢。”“我也不欠你什么呀?是吧?”当然不欠,林少平想。但是,又觉得欠了什么。是什么呢?林少平站在那儿理不清。他觉得思维不跟暮色渐渐临下往来拥挤着跑动无数牛羊的荒漠一样混乱。桑金趁他愣神的工夫,骑马走远了。林少平想,反正跟部队请的是五天假,眼下再跟桑金讲下去就会变成吵架,引人围观,不如先让她走吧,明天得空再找她慢慢说。林少平掉转马头,随后,又掉了回来。他在原地转了一个圈。他想,不对。他望着桑金兰玛错跨马远去的背影:他去过她牧羊帐蓬一趟,可是她现在奔向的地方并不是牧羊帐篷的方向。林少平顿时觉得很好奇,他想,我倒要看看她牧羊归来不回帐篷究竟去干什么。于是,借着星月之光,他像一个跟踪目标的贼一样,小心翼翼地跟在桑金兰玛错后面。他们拐了两条坡道,然后踅进了一条僻静的牧民小区。这里没有路灯,黑黢黢的暮色笼罩着四周拥挤的平房民居,像是天国里的地理。林少平既要注意不要丢失目标,又要小心不让自己发出声响,这使得他至少有两次路过牧民家门口时差一点被院子里泼出的洗菜的脏水袭中。终于,视线前面的桑金停住了,她跳下马,推开村西一户沿街带窗户的牧民平房小柴门,走了进去。林少平等到她回身把小柴门关好,就悄悄地牵马迎了过去。他打量着那座牧民平房,心想,没听说桑金兰玛错在这县镇有
什么亲戚啊,唯一有一个不常来往的远房舅舅,据说是住在与此方向相反的数百里之外的另一个牧区。那么——就在这时,林少平眼前忽然一亮,原来是桑金兰玛错进屋后把灯给打开了,灯光映亮了窗户,照见了窗棂间贴着的一对又大又红的且按照当地藏民习俗的“喜”字。林少平在那一瞬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她结婚了!”这个念头一闪,他浑身一软,险些倒了下去。屋子里传来一阵说话声,是一个声音苍老的女人在吩咐桑金兰玛错洗菜,那无疑就是桑金的婆婆了。两个女人的对话中间隐约插有一个年轻牧民的声音,很陌生,但是语调中透着他们三人彼此熟悉的亲切和自如。林少平不想再听下去了,联想起桑金兰玛错好长时间不给他回信和刚才的见面说的那些话,林少平什么都明白了。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那徐徐吹来的夜风在他耳边仿佛喁喁嘲笑他。他翻身上马,跨了一下没有跨上去,定了定心,第二次跨上去了,迎着满眼的夜色,歪歪扭扭骑马走了……林少平半年后服役期满,正式退伍了。事情似乎有点超出他的预料。他原以为他会像以前几荐战友退伍那样,在工作上得不到什么有效安置,但是这时已经是1990年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关于军人在地方上的安置工作的事情不知怎么又褡重新重视起来,加上林少平在部队的三年表现不错,临了因为在政治部宣传科里做事,近水楼台先得月,好歹弄了一个三等功嘉奖证明,所以回到家乡竟然一切顺利,被民政部门安置到县电影公司做事。到县电影公司做什么?自然是继续做他在部队三年熟悉的技术,放电影。不过,九十年代初全国各地的县级电影公司已经显出它的颓势,一年里下农村也放不了几部片子。这样,林少平听取父母的意见且又回到了阔别三年有余的原县城中学执教……
毕竟,林少平是从庄稼地里走出来的普通劳动者的儿子,回到阔别三年有余的家乡还是愿意到庄稼地里走走。
几年不见,小妹田晓霞由一个黄毛小丫头已经出落成一个十五、六岁的亭亭而立的少女;并以其优异的成绩考取了重点高中——凤凰县中。
那天,林少平在小区里遇一昔日要好的女同学,她抱她一岁多的儿子出来散步,那小子对那女同学呀呀的说“妈妈、妈妈”,特可爱!林少平就逗他,叫爸爸,叫爸爸。这时,大脚婆娘和盲眼叔老夫妇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眼角里闪着泪花,哀怨的盯着他们,带着哭腔,“怎么那么大的事也不和我及你老爹说,来,奶奶抱!”
田晓燕、田晓月姐妹二人则近前道:“我们认识她,她是少平以前要好的高中女同学——吕青萍……”青叶夫妇二人等也点了点头。老同学多年不见,自是免不了要叙说多年朋友离别之情;黄昏或清晨,他们漫步在田间的小路上——家乡山清水秀,鸟语花香;那一层一层的庄稼,有一种亲近感,还有一种回归感。庄稼地确也是他们散心和消愁的地方。心上结了一个疙瘩,人到谷子地边站站,望望远去,走一会神,疙瘩或许就松快些。心里不是很净,看人不是人,看狗不是狗,阳光已没有什么关系。
他们不知不觉来到矿区外面,走到一块即将收割的豆子地里去了,蹲下身子,把发黄的豆叶和成串的、毛茸茸的豆角捏一捏,看一只长身绿蚂蚱从腿前“嗖、嗖”飞过,听山沟深处的村庄传来一声悠长的鸡鸣,他们深吸了几口气,再长出了几口气,心里就清静多了。回到矿里,看人还是人,看狗还是狗。湘、桂、黔三省交界处煤藏丰富;据说,矿里的人大都是从四面八方的农村麋集而来,他们脱下农装,换上工装;放下锄头,拿起镐头,头上顶一盏矿灯,就下井挖煤去了。在农村种田时,他们的面目黧黑,那是皮肤里储存有足够的阳光之故。到井下挖煤,他们的面目更黑,那是含有油分的煤面子附着在人的皮上造成的,跟阳光已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到澡堂里洗去煤黑,脸变得有些白,白得不太自然。偶尔照一下镜子,他们以为脸皮变薄,几乎有些害羞。过去种庄稼,他们是随着季节来。桃、李花开了,他们施肥,犁地。棉花开了,他们割芝麻,割豆儿;干活儿干得有些累,躺在地上歇会儿,随手扯过一根草茎,草茎上正举着一朵小黄花。卷一支喇叭筒,嗅着烟草的香味;眯起眼往天上看看呢,或许有一群保持着人字队形的大雁正从天空飞过。在井下挖煤就不一样了,这里没有春夏秋冬,没有风霜雨雪,一年到头只有一种色彩,那就是黑。除了黑,还是黑。如果说把煤炭比作庄稼的话,他们所收割的庄稼也是黑的。那些亿万年前就埋藏于地底的黑庄稼,一层一层叠加在一起,是那么深,那么厚,他们收割得有些累了,也有些烦了,不知何年何月才是尽头。
日期:2019-05-30 0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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