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圣经,华夏民族的秘史——无渡河经》
第21节

作者: 公孙无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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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送走第一条命,到送完最后一条命,墩柱一共喊了一百五十二声。古槐树上的幸存者也恸绝哀悼了一百五十二下。一具又一具赤身裸体的尸首被持长竿的汉子们一点一点的送出了漩涡密布的三角塘域,似一条又一条漂漂荡荡无根无脉的幽灵船打着转儿借着悠悠水势宛若孤魂野鬼般奔向朝日的远方。那是煊阳东升投胎转世的地方,是旧的灵魂安度宁息新的生命诞于人间的仙源。灼热滚烫的火盆子镀了一河斑斓潋滟的黄火;荒野枯岑的赤水映出一乡残波败澜的悲壮。汉子们裸了膀子,清理光了淤积滞泄的尸体,淹毙溺亡的牛羊、猪狗、鸡鸭鹅等牲畜家禽尽数打捞上来,倒绑了腿脖儿悬挂在古槐树桠上,用做维系众人度日的公共口粮,每人每天分割下一小块煮烂的汤肉苟且压一压饥饿,止一止腹苦,勉勉强强的熬活下去。河中捞起的抬筐提篮分给了怀里搂着襁褓婴儿喂奶挤乳的女人和拉扯着乳臭未干、饿得大哭大闹的幼娃的农妇,可以让稚崽有一个现成的小窝儿而不至失了足滑落水下命丧九泉。漂在水面的麸糠秸秆穗皮苫子也一并的拾掇干净儿,晾晒在木排筏子上烘烤干了,每家每户分留下一堆儿几把,如同铲了松软暄和的沙土均洒在牛槽棚内,除潮防寒,各自忙活着往自家的鸟巢窝里铺垫麦草蒲团。痛苦归痛苦,生活归生活,没了男人的女人照旧要吃饭喝水照顾娃崽搭建住处;没了女人的男人照旧要拉屎撒尿操持吃食儿收拾残局。临到傍黑儿,古槐树下的打麦场由一根沾泥布垢枯鳞败叶的老葱捯饬成了光滑剔透不染一尘的葱白。饿了一天的汉子饥肠漉漉肚皮打鼓,终是征得了墩柱的同意,欢呼雀跃急不可待的剥皮吃了一头死羊,开膛破肚剁得碎了,在木筏子上架起一只破瓷瓮,打着火镰点着火绒燃柴烘草煮了一锅羊杂汤。使铁勺一人一碗的分着;碗也仅有四五个,只能先济女人老幼来用,轮流饱胃儿。爷儿们挨到最后,捞吃剩下的那些羊杂碎。剥下的羊皮也刮光了毛儿切成小块儿下锅生炖了,半生不熟的嚼咽光净儿。羊骨头熬煲的汤儿直吃到深夜才罢,骨架都炖得烂透透化成酥饼了,还是一人分一块,啮着骨髓咀成碎渣咂成黏末磨烂磨透磨成一腔子的粉团团儿干咽下肚去。女人用拾取的半罐子残壶舀着浑浊不堪的黄水解舌渴,吊在竹篓里的稚童撅着腚尻抠着篓孔憋胀着青脸拉秘屎,汉子们伫立在匝匝密密起起伏伏的木排上朝着河面放水撒尿。墩柱和李氏两位德高望重的长者老辈驱一只小筏左寻右找前觅后探,终于来到了李氏祠堂所在的中心位置,三人便屈膝朝西北先人老家的方向伏跪下来,三叩九拜,点火焚尽了一百五十二绺斑白乌黑枯黄杂乱、多如星汉贱如秕草的根根断发,一缕缕青烟升天,一脉脉魂灵归宿。暗夜蒙黑儿悄无声息的到来,逗留一晚又将悄无声息的离去。焰蒸朦胧似梦;梦也不过是戳在心口的一个迷魇,戳透了通彻了顿悟了自然宽舒清澈云淡风轻,戳不透通不彻顿不悟就会堵在心窝里面,熬受捱难,直愁成一夜白头苍发化作第一百五十三绺箍毛燃灭焚灰拂为乌有。墩柱点头如捣蒜,叩首似啄米,磕下九十九个当当响头,祭得毕了,昏惨惨的洒泪嚎丧向亡灵送别:

  “上路吧,一条西北是人道哇!到了那边托个梦儿来言语一声,让活着的都了然安心!”
  辞了三回三遭,却吼不出一丝一毫的声腔儿;这才隐隐的发觉,嗓子已经肿哑得再喊不出半句响儿了。
  第三日清晨,东逝的黄水彻底决断,只见风吹澜波粼粼荡漾不见浮叶碎枝随流而去。大李庄成了一潭潴留死水,济西乡则是淹没于黄沙浪底的一汪广湖。李二娘睁开眼帘,映入其中的第一幕画面不再是烈日骄阳的刺射,也不再是漩涡湍转的眩目,而是一副连想都不敢想、奇异怪诞令人寒毛直竖的可怖情景,她惶恐不安的推搡着熟睡的大哥毛骨悚然的尖叫:
  “亲哥哒,出了鬼咧!死尸全都漂回打麦场来哩!”
  溏滞灰败的死水上,是围绕在古槐四旁零零散散横七竖八的迭迭浮骸,宛若横尸遍野血染苍红的征战沙场。昨日送走的,今儿又回来了,甚至比之前送走的还要多。火盆子毒毒的淌着火,空气炎热得仿佛要熊熊燃烧起来。酷阳沐浴而下,紫青僵硬的肥臃死尸开始化脓溃血腐烂淌油,漂渗出一层层粘腻腻的白沫儿,花腥腥的向外扩散蔓延。阵阵浊膻恶臭打着卷浪弥漫着热气排山倒海的挥散扑来,扼杀了活着的人的喘喘鼻息。麻麻密密的绿头苍蝇如群魔乱舞嗡嗡乱叫,贪婪吮吸着犹似一锅糜烂浑粥的血肉腐液。成群结队的老鸹呼来一声声古怪而诡异的瘆人啼叫,肆意争抢着各自夺下的到嘴腐肉。有的撕下一块殷红的、渗着血的糜皮叼向半空,十几只黑鸟纷纷围堵上去扑着翅膀拼命抢斗夺食,互相啄咬抓挠,扬落了一河的残羽黑毛;有的则悠闲的伏在尸体上来回徘徊的踱步,或孑立在着了霉的颅脑顶一爪一爪的拨拉着快掉光的头发,又一口一口的啄食膨胀如鹅卵蛋般硕大、浸泡在深绿稠脓的腐汁里的烂眼球。肆无忌惮的老鼠啮烂灌满积水的腹皮,低头去饮聚在肚窝儿的那滩凝固了的黑血,扯着湿润棉软的肠肉咯吱咯吱的向外拖拽…活着的生民涕泗涟涟,哽哽噎噎不能自已,心再刚硬的男人也啜得哭了,用胳膊黯然愁郁的挽拭着如潮的苦泪儿,前言不搭后语的隐忍着抽泣:“死的冤呀,他们死的冤呀,阎王殿里…留不下咧…”李二狗面色蜡黄萎靡不振的搂箍着银锭,稍稍睁张开结满眵目糊的眼眸噙着泪花扫视了一遭又立马闭上了,喃喃的自语:“要死了,下辈子做牛做马也不他娘的做人熬这苦咧!”李二娘轻轻抚摸着牛犊子的脸颊,慰揽着亲儿的小膀,鼻头酸涩涩的像屋檐底下的冻凌子一样冰凉寒人,流涕嗤啦啦的淌到了他的脑门上:“小儿呀,恨死这条祸河哩,甭哭,咱娘儿俩也快和你爹爹团聚去嘞…”墩柱肃严怅惘的凝视着酷烈的惨状,两腿弯过儿跪立于树杈间,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泪如泉涌滔滔滚奔,脑颅抵砸着粗槐干狠狠豁豁的敲磕响头:

  “天爷爷睁睁眼留条活路走哇!”
  又说:
  “一百五十二个响头俺给您磕下咧!”
  日期:2019-01-07 21:24:57
  打麦场像一个烧得发红火烫的铁鏊子,活着的人就是烙在鏊子里的一张焦糊饼。困厄于一树之上,乡民们又饥又渴又乏又饿,正像那断了根绝了水抛弃在田垄畦埂的野秕麦曝晒着烈火骄阳一点一点的枯死萎死渴死旱死。饥几日尚能苦撑;渴两天必死无疑。当那个满脸胡茬乱草,弓驼着蛇腰微微颤颤的农夫老叟光裸着蒜头般骨结圪塔的嶙峋脊梁实在涸渴难耐,等不及晚上均分的猪肉汤解渴压饿,提着破烂酒壶灌了一袋洇泡着腐尸的死水咕嘟咕嘟的扬脖而尽,这个衰颓老汉浑浑噩噩便像被鬼附了体,浑身上下冷一阵热一阵,如火炙烤又如沉冰窖,打着哆嗦汗如雨下,俯趴在木排上又拉又吐又呕又哕,泻撒着黄绿色稠脓恶浊的粘液,一洼洼如苔藓鲜亮的污秽物,弯缩着肚囊挠抠着槐条儿抽抽搐搐折腾了半个上午,两腿一伸就再也没有站得起来。墩柱掩着口鼻用镰刀割下老叟的那条沾满黄绿色污秽物的长雪辫,浸在黄水里洗濯干净了,又割开拴箍着木排的粗麻绳,挑竿儿用力推送一把,目送着亡尸游游荡荡宛若无根的浮萍浪迹而去:

  “第一百五十三个生民升了天咧!”
  老叟的意外病故使乡民顶着烈日焚心的火盆取水消暑度过热瘟的最后一丝希望也湮灭殆尽了。再没有人敢去喝一口古槐下的虐疾死水,也再没有人敢去泡一次浊湖祛热碰一下浑泽败火。族人们口耳相传的讲述着黄河水鬼的传说,说河里面住着千千万万阴魂不散的溺亡冤灵,走得实在是憋屈冤枉,以至于见水就怕,渡不过奈何桥投不了胎,只好做了黄河里的一头无主水鬼,拖拽着各自断气的残骨败骸重回蒙灾之地,逢苦磨难,郁怨之气愈积愈重,总要向着活人下手儿发泄出来。古槐招鬼,故而方圆十里的冤死水鬼推尸挈骨纷纷汇聚于苍虬古老的古槐树下,肉腐骨烂流油溃血任由鹫鸟撕肉老鸹噬眼黑鼠啮骨群鱼吞肠蛭虾吮血终成一方子糜烂滓泥一抔子泥沙垢土磨光怨恨散光戾气再度投胎而去。因此死水已被冤魂下了诅咒,谁喝谁死。饿怕了渴坏了的人们惊惧无措恐慌悚然的死死抱着树桠蜷缩成一团儿,宁肯蹲在上面拉屎撒尿也绝不再迈下一寸半步。挤不出丁滴子奶水的妇人,为了母子俩都能活命,背上篓筐蹬着树杈使劲儿向上攀援着。她爬过光秃秃窝家带口的弯弯杈干,进入到像原始森林一般繁盛茂密的槐梢枝林,采摘起垂挂着的清香甘甜的淡黄槐米与蝴蝶白荚来。饥饿妇人的破镜之举把燥渴难耐蠢蠢欲动的贪窥之心完完全全的点燃释放了。苟活求生的欲望已然超越出了所谓的族约威权,墩柱的左拦右挡呵斥制止好似一系列滑稽可笑的拙举与耍猴弄棒的把戏,没人听更没人赏,像黄水淹庄漫乡般浊浪潮涌的人群,女人抱着娃儿背着竹篓,男人揭开布衫以作兜袋,用镰的用镰使镢的使镢,如同要给老黄牛割下一筐筐青草喂牲畜尝鲜嚼嫩儿,手脚并用着,踩着别人的肩膀踹着别人的脑袋拾级而上,仿佛溜须拍马者的趋炎附势,那摘夺槐花采揩槐叶的动作一气呵成,总是那么的麻溜利索,捋划着桠条从枝首一直捋撸到枝梢儿,光秃秃干净净,不必剥皮。最初,人们只是慌慌张张的摘一把近身的花叶解一解口舌之渴,洇一洇冒火的嗓子。像偷偷的摸进人家的田地里盗取熟透了的瓜果一样,鬼鬼祟祟小心翼翼,心虚如做贼,生怕乡人瞅寻见了骂他是自私自利的小人。枪打出头鸟,惹了众怒引了火芯,不但挨遭一顿嫌弃成了泄怨的替罪羊,还可能失掉每天分予的肉汤,活命也难了。可各怀鬼胎的窥伺良久后,瞧看着他人从容淡定气若云闲的肆意掠采如同收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的丰谷肥粮,拿的是那么的理直气壮心安理得,一提溜一提溜的香槐花眨眼之间便进了外人的竹篮布袋,仿佛闷脑挨了一棍狼牙棒,闷声吃了一堆黄莲子,酸苦杀到心头窝里;又仿佛让人白白的掴了自己一耳刮子,眼睁睁的戳着他的鼻尖骂他“傻”。认清了现实,明白了教训,晓得人家的东西便是自家的;自家的东西依旧是自家的。不要脸才能混得下一条命。命都没了,谁还会给你脸呢!便好似变了一个人,啥也不顾,疯子似的抢着,夺着,争着,斗着,仿佛一群老鸹秃鹫争夺着一块糜烂了的腐肉,逮捉住了一缕子鲜嫩可口的累累槐花,兵贵神速,猛豁豁犀利利的狠扑上去,死拉硬拽强出手,侧划着别人的脸庞子,毫不留情的硬生生劙着就走,剩一根光秃秃的细条子留着当哨儿吹吧。�1�9开衣褂兜起来作袋,到手的花叶丢进去便深深的搂揽在自个儿的怀窝里,如同淘金者历尽千难万苦发现的一粒金子,当着命换来的宝贝似的,紧紧不松的揣着抱着,省得眼尖的盯上了自己口袋里的肉儿;但依旧是不放心没安全,怕到嘴的肉儿又溜了人家的肠子,望了再望想了在想,就决心定了,边摘着绿油油的槐叶,边拤起一串串白黄清香的槐花,警惕谨慎的左右上下扫视了一遭,然后急不可耐的大把大把填塞吞咽进自己的嘴巴里舌腔里喉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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