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圣经,华夏民族的秘史——无渡河经》
第18节

作者: 公孙无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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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日清早天亮,东流的黄河滥潮儿徐徐漫淌,静静的漾波犹似一潭夺人饱腹的死水,秋风一吹儿激起层层叠叠的壮阔波澜。一夜漫野,径过有八百里遥,上下有千万里远。黄水浩浩奔逝,自西向东一马平川廖广无垠。后浪推前浪,滚泥泛沙的洪涛低沉喑哑,与漩涡吸转时的水花泼风溅荡,闭目细听仿佛置身于大漠沙碛的孤烟之中。跌宕起伏的潮涌声一时消退了,扑天盖地的卷浪也遁匿不见。惨淡的穆然归于安谧,人们的情绪也稍稍平复舒缓,再也听不到女人的破口谩骂,也听不到老叟老妇的涕泪抽咽,只是时不时的划过几声吃奶幼儿的刺天长啼。昨夜有侥幸存活的人陆陆续续的爬上古槐树,寻大李庄一方活命的栖身之地。又有半夜睡得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的乡人,指缝一松儿稍不留神就从十来米高的古槐上失足摔入洪涛之中,神不知鬼不觉怨惨惨的溺死淹毙做了孤鬼亡灵。晨曦煦日微微照来,大李庄古槐底下的打麦场,此时已经拨散了昏漠漠雾腾腾的夜幕。少了以往的五更鸡鸣,微微的熙霞抛洒而下,煊燦的暖阳泼于河面,波光粼粼寒光幌闪映射出一汪刺目浊黄。沙流和缓悠远,犹似死水一潭。漫淌的浑浪交织碰撞,被苍郁老树阻水滞泄一分为二豁豁然形成了一方暗涡密布洄流漩聚的三角塘域。分奔而出的浊波打卷绕圈状如曲浦,洋洋浩浩的东逝而去,又漠漠茫茫的携衣带物溯流而回。再看不到山大船状漂动疾驰的麦垛了,零零散散的碎麦草覆盖着黄澄澄的河面,根本分不清辨不明哪是麦秸哪是麸糠。连根拔起的腕粗杨柳不时浮掠而过,在打麦场兜几个乱圈儿又接着缓缓悄悄的游曳远了。茅房屋顶的草苫篾席断成一截一截一条一条的,缠磨成一堆乱麻烂物,被黄浪冲荡得七零八落到处都是;一绺一绺抽丝剥缕的枯蒲草,随着浪升浪降浪起浪落似一张湿透浸塌了的宣纸尺碎寸断四分五裂分崩离析。榆木梁半掩半现的斜露于水面;料斗子大斗套小斗的堆聚在一起;破方桌反着四条木腿儿朝天,中间蹲坐着一只湿漉发抖的大公鸡。棉被子、凉席子,大木掀、竹耙子。破楼拴着犁沟绳,几只水鸭儿扒拉着搁口板一点一点的啄食耧缝窝里残存残留的麦种子。小簸箕筛淘着黄水携来的泥沙坷垃,断梯子截戳着太平车木轮的皮辕套。那遍布在田野林间的赵、钱、孙、李四大族世代群葬的风水墓地,和散处烂柯靡树林丛荫底的乱坟废冢,以及埋葬讨饭乞食饿毙街头的落灵庵,随着百年不遇的暴洪恶流泱泱黄患席卷而过,深埋于黄土之下的棺材尸骸一并破土而出,聚集浮洑在打麦场古槐树下的周遭旁围。槐树乃木中之鬼,阴气郁重而易招鬼附尸。有的棺材撞得碎裂,渗进了水灌淀了黄泥,连尸带木的沉陷淹没于洄流漩聚的三角糖域;有的棺材则像一只迷失方向却依旧照势前行的古船,萦绕着老槐中了邪儿般的循环往复,借着溯流漩涡无休无止的徘徊兜圈。从寿棺里翻弄出来的死尸大都腐烂了近半儿,全身黑皮腐肉襞褶纵横形如皮囊,蜷缩紧绷好似炭块,经黄水浸泡踅足的驼腰曲腿方才松化酥软膨大伸直,浮移漂游了一会儿,黑得裂皱流脓的四肢挂满了绿茵茵鲜皙皙的苲草碎叶,沾满了黄鳞鳞刺茬茬的芒刺麸皮,团了几转儿便吸吮入淖淖河底永埋于淤滓渣灰之中任随鱼精虾怪龟鳖游虫啮骨噬肉。一堆白骨更是激荡的烂垮垮了,冲决的干干净净利利索索。雾蒙蒙的水面已然听不到昨日的哀嚎和瘆人发毛的尖刻的呜泣。一个七口之家,精壮的汉子腰间自系着一条捆粮的长麻绳,串了一套耕牛拉车的搭腰紧束肩头。长麻绳两侧,女人斜勒了胸腰,三个娃子扣勒了手腕,打结箍拴在女人的臂弯。老叟老妇也都系绳束环于胸肩,只求七口之家不致被洪水湍浪卷走冲散。精壮的汉子水性极高,踩水而游,咬牙豁死以一人之力搏六口之命。无奈这天下黄患自古嗜血成性,他的女人只嗷嚎了一句“当家的!快救救娃哒哇”一阵暗流漩过,她手托着嗷嗷待哺的婴儿好像被千只万只鬼手拽脚掐脖,硬生生的拖摁进泥山沙海,灌吞着黄水喷泡儿一沉拉带着稚子一并拖入水下。从老妇到幼娃尽皆溺毙而死,一条长麻绳牵串儿带线的连着一家子的命,死也死在了一块儿。汉子全身肿胀鼓裂,仰天一脸的恐怖扭曲,两目挣挣然睁张圆瞪,至死不暝。套牛的搭腰滑下腥红的的脖肩,泛着血沫的胛骨已经磨烂磨透裸露出来,溃臭了的炸了瓣的肉渣儿泡得又白又亮早无半点血丝模样…老叟老妇怀抱着挑水的扁担,紧紧的挽扣着各自的胳膊臂弯,似乎别扭但自然的依偎在半明半暗的铺覆着糠皮的静谧的水面,老叟浮着上半身老妇袒着下半身,微风吹过儿花白的枯发像一条又一条断了碎了纠了缠了的杂麻线披散松张蔓延开来…汉子的女人至死都一直僵挺着胳膊向前向上的托举着,被吸入黄糜糜的沙涡窒息溺毙后,汉子疯了一般几近赌命,豪拉硬拽的与黄浪暗流赤手搏斗,刮破刮烂刮出了白赫赫的胛骨血淋淋的红肉方撴出女人的尸体拎拥到自己的怀窝儿,三个稚子面白体凉已然断气,他仰天嗟叹怒嗔嘶吼泫然泪下,凄凄楚楚的哀嚎:“天爷爷快睁睁眼吧!”心窝就如被一把锋利尖锐的梭镖从后背的肋骨缝儿攮入搠啊搠一直捅穿捅透捅稀烂插着胸口窝割着脯子肉揣钻出来,昏厥厥的圆目一瞪,眼眸的焦灼闪现出的魂光骤然熄灭,轰隆隆如一座神像崩裂瓦碎化作一抔子黄土黄浪随水而去…漂聚在打麦场下的溺尸全都赤身裸体,黄水一泡膨胀鼓鼓雪白绯亮好似发了面的肉团儿。谷穗麸皮如雪花纷落柳荚扬絮的鳞羽,覆盖缠满了一动不动的死尸。男人仰面向上,粗麻长辫披散开来,脸颊肥肿的好像煮米熬汤的饭锅。女人俯首朝下,脑瓜扎掩在星星点点的糠稃麦草里,一丝不挂,肥�3�2�3�2肉肭肭高高浮翘的雪白屁股上伫立着几只青桩鸟抓爪驻足。刚从水湖凫溜出来的渌渌透透的灰毛老鼠,游靠在死尸的肚腹上胸腩上小心翼翼的嗅气搔挠,然后磨牙吮血的大起胆子放下心来肆意妄为的大口大口啃啮起人肉,咯吱咯吱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青蛇攀绕着古槐粗干纠缠爬援,没了洞穴容身之地,也要上树抢一方栖息立命之处。死猪死羊死牛死驴像一只只露出水表的庞然大物,一动不动,嗡嗡乱叫的苍蝇寻觅而来,伏在泥脏脏的亡畜上麻麻织下一撮子闻风而起的恶绿。拂掠而至的成群老鸹凄厉厉的盘旋啁鸣,好似从天籁传来的招魂丧曲,像一叶叶悬于半空招展飘摇的黑幡,游弋出肃杀酷烈的寒寂。尖嘴利爪的秃鹫俯冲直下射向浮尸那填满沙粒土泥的腔膛,一刀啄下圆滑耷拉的舌头儿抢咽入肚横飞冲天扑翅翱翔而去…

  日期:2019-01-06 20:55:14
  第五章  逃河记
  李二娘睁张开矇矇瞪瞪的睡眼,东升的朝旭气势煊赫灼刺着她的瞳眸,在她初醒复苏的世界里嵌入一段头晕炫目的光烻和短暂一瞬的黯然。她下意识的抬手去遮阳蔽光,勒得紫青泛肿的手腕深深的拴镶在古槐树丑陋粗粝的瘤豁里动弹不得。炫目的耀芒刺激引发的暂时性失明如头顶笼罩的乌云渐渐消散,她悠悠的舒下一口气,彼刻才意识到自己半悬在槐叶飘浮的绿空,因为昨晚红布绸的捆手绑脚早做准备方免了坠落漩泽的溺亡之灾。也正因为这两根红布绸,她那一对长满厚厚老茧的糙手吊勒的乌紫淤青失去知觉,手背的青筋鼓鼓暴胀凝滞出一个又一个浅黛色的血结。她翻正过身儿来坐得稳了,解下手腕上的布条,自觉不自觉的鸣喊了一腔牛犊子。她张开眼睛想看想见想长望一会儿这个比自己的命都金贵的心头肉。牛犊子蜷躺在竹篓里睡得正香。孙氏怀揽着大娃二娃,胸脯子裸裸的袒露着,俩兄弟一人搂偎着一只干瘪下坠宛似死面团子的丨奶丨头吁着长长安宁的鼻息与时起时落的哽咽轻眠。李二娘用沙哑苍白的嗓子喊叫了一声“娘”,孙氏缓缓眨闪着血丝密布的昏花老眼,神色呆滞的撇了撇遮掩了双颊的凌乱的苍发,露出一张襞皱的颓脸,呼喘着沉闷的淡淡的嗓气道:“娃儿吓着咧,折腾了一晚上,刚睡下。”墩柱两腿分叉盘骑着树杈,裹身缠绑得紧紧稳固,手指攀抠着爆裂了的微张的树皮,向下耷拉着脑袋呼噜酣睡,长长的油黑麻辫时不时的揪拎着发麻的后脑勺拨着跳璇儿一抽一抽的溜圈打转,引得几只麻雀子叽叽喳喳的拂掠而至叼琢着断发咂喙而飞,像极了一只倒坠着的松软无力任由玩弄的枯萎了的**。就这样似如生活在原始森林里露宿枝林叶雨的猴狲一样挨过了一夜,每个人那张疲惫不堪的脸庞仿佛一下子生满了沧桑的土锈。男人们没有了烈酒,也失掉了烟袋,衣褂上的粗布补丁开了线露了洞,额脑顶上的裹头亦不知随水漂流到何处去了。有的妻儿老小均丧,父母已在九泉之下,孑孓一人的苟活了性命,愧怍难为,不是寻死就是缩窝在枝桠杈间暗啜。有的携妻带母,挈儿连女,亲眼目睹着世代耕住的茅屋田园一扫而光,几多亲族尽都死无葬身之地,心窝子闷憋一口气,呕出一滩洼血。死了的已经安息;活着的依旧要不卑不亢的活下去。因为人终究是人:人的两只眼是长在脸上往前看的,不是长在腚尻子上向后瞅的。女人和娃总归要有个栖息的家。男人们也不闲着,都开始大刀阔斧的忙活开了。使镰刀的使镰刀,空手儿的用空手,砍劈抈折着老槐树繁密无尽数不胜数的新枝条,捆扎成团儿背回到自己独占的树杈位置上,剥了嫩青新鲜又富有韧性的槐皮作绳,像编织簸箕笸箩一样的搭建着各自的小树窝儿。女人的怀里揽抱着自家的亲娃儿,还要空出手儿来帮着男人剥槐皮抽槐筋,捋下一叶一叶的槐片和黄澄澄的荚米,将花叶一并的咀嚼碎了,却不下咽,忍饥挨饿着,拤着喉咙推嚅到舌尖儿上将这一口食物舔舐着喂给自己的心头肉吃。亲娃儿的小手缠绕着女人的脖子,饿了一天水米未进,肠肚咕闹,丨奶丨头也挤不下多少奶水来。瓜娃俯搂着他娘,肚皮饿得像刀尖子一点一点的切肠戳胃的一般绞疼,撕了心裂了肺,两眼咪咪缝缝,小嘴扯扯咧咧,脑门子抵碰着女人的鼻尖儿,被饥苦逼迫着难以忍受,不休无止的婴啼长哭。

  得以逃生下来躲过黄祸水灾的灾民百姓,多是李氏族人,世世代代在一起生活了四百余年的同门宗亲。因是同宗同姓,几百年来李氏各支各系各门各派出蔓结枝开花结果,借着血浓于水割舍不断的氏缘关系,以及那时而强大势盛颇具凝聚力、时而又薄浅脆弱仿佛随时都土崩瓦解的宗法体系,像一叶巴掌上的五只手指头再次的攥拧成拳头联合团结起来。大李庄的村首是黄水吞噬村寨时第一个先行就义的汉子:西门圩子墙填洞堵水的那只碡磙径直抛砸而下的时候,是他拼了老命弃了拐杖迎着凶潮恶浪撕裂开的豁口堵添了一堆朽骨头,扒抠剜抓着石岩缝儿搏斗着漫过发髻头颅的洪波嗷嚎了最后一腔吼声:“爷儿们,快跑哇…”李氏族人的老族长也死了。他趔趔趄趄的搬着凳子规规矩矩的坐在堂央的水缸旁边,从澄澈的倒影里看着浑浊腥膻的黄泥上泛,守着李氏族人的祠堂,半步不离。洪水淹决漫垮了大李庄的圩子墙,男人女人都拾掇了农具往村外往打麦场往高崖处疯跑,独有他一个人静静的淡淡的也不叹气也不吭声,逆着纷乱四逃的人群稳步迈进李氏祠堂,跨门一头跌跪在李氏始祖宁公的灵位画像跟前,老泪纵横倒地就拜:“给祖宗磕响头头咧求祖宗给李家留些种种愿祖宗保佑多活几条命根根咧…”

  日期:2019-01-06 20:56:10
  苟活下来的李氏族人,最具名望威信服人服众的,一个是村南的富户李二狗,一个是村西常打抱不平的坯夫墩柱。李二狗自小家贫命贱,斗大的字儿不识半筐,却有着一脑门的精明心眼儿。他娘是个遗孀寡妇,在守寡到第三年的某一天早上生下了儿子李二狗。他这一脉的李家人丁兴旺,开花结果更是四季常春,所以几百年轮转下来,挨到了他这一代,李二狗的辈分变得又小又低。就连大李庄三岁的奶娃子都要开口闭口的喊人家一声“爷爷”。后来赵家大院一个当官为宦的道台致仕还乡,钱家那些跑码头做买卖的生意人为了拉拢赵氏官门的人脉关系政治资源,姻亲相连裙带相扣,豪商巨贾纷纷出资为道台修院立坊。有人的地方就会有钱赚。李二狗来到赵家大院扛活做工,前三天不是卖死力气挣几顿白面馍馍得几文换粮的铜钱儿,却是跑前窜后问三询四,蹲在茶馆里喝了好几块铜板的大碗茶水,脑瓜子一亮儿拍一把大腿心中生下了妙主意。他把寡妇也喊叫来了,娘儿俩在济水河岸扎了个破铺子,起早贪黑的做起了油馍面卷儿,卖给干活出工的劳力们吃。也是能熬苦,十年如一日,风雨无阻,坚持不懈。等到赵家大院的工程完工收尾的时候,李二狗不但在济水河岸的四大院开下了店面立住了腿脚,更是靠一点一滴多年积累的油花花的铜板子买下了大李庄五十多亩的河滩肥地,置办了阔气的四合大院和耕地拉车的骡驹牛马。李二狗走过大李庄的街头巷尾,依旧一如既往的亲切招呼着身旁划闪而过的乡人,颇有底气的翘挺着脑袋高腔昂扬的作揖行礼:“爷好!爷爷好!老爷爷好!老老爷爷好!”喜好奉承吹捧高高在上的大辈分人却仿佛再也没有之前那勃勃畅快的兴致来聆听接受这份尊称,因为看着李二狗那副妄自尊大的气势儿,无论怎么听都觉得他那是在高亢的喊着孙子而不是喊爷爷。倘若“真心”,挨不过就是咒着人家快点老死爬了棺材。李二狗家的三位长工,辈分也都是“爷爷”级的。他高一腔低一腔的喊人家“爷爷”,向来嗓粗气壮,叫的麻麻溜溜利利索索。不过这三位长工自打进了李二狗的家门就从来没有真正回一句往来相称的辈礼—好孙子!他们唯唯诺诺的称呼李二狗为“东家”,逢了面儿尽是东家、东家的唤着。后来有那么一天,李二狗当真做了爷爷,也开始有了属于自己的亲生孙子,在听着那呷吮着丨奶丨头的爱孙含含糊糊的对着他叨叨呢喃了一句“爷爷”的时候,李二狗突然的傻住了,话说的哆哆嗦嗦,手也哆哆嗦嗦,霎时便激动的奔了泪儿:

  “好…孙子哟,咱再也不用整天给人家当孙子使唤咧…”
  瞬间胡子也锈了半截:
  “咱可熬成爷哩,也快要老死爬了棺材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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