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圣经,华夏民族的秘史——无渡河经》
第13节

作者: 公孙无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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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满脸络腮胡,乱发黏结如苫片,形容枯槁的瘦老头,趿拉着一双深陷在白沙土窝的烂麻鞋,脚尖儿磨蹭踢跶戳的破了,黑黝黝脏兮兮的脚趾头钻冒出来,裸露在外面。两条泥腿体毛浓密黑如炭灰,仿佛刚从猪栏棚里打完土滚儿爬蹅出来的一样;一只布满皱襞的膝盖上沾满了泥点子,另一只布满皱襞的膝盖上也沾满了泥点子。他放着宽敞的乡路不走,却涉足田埂垄沟间,一步一步的趟土扬沙尘垢满身,两眼无精打采,痴呆疯傻着,边走边癫喊:

  “变天咧!济水废清变浊咧!老天爷要变天咧!”
  李二娘搓一把脸,粗布花褂尽都湿溻溻洇透透了,颊膛上的汗粒滴嗒滴嗒地往下滚落,汇成渍腻腻的黏溪浊泉沿着衣角一颗一颗的撒播在谷田泥地。墩柱听到了老人的呼喊声,凄厉瘆人,像喊丧的一般,抬起头来挑了挑瘦老头两眼,摇头摆脑,又俯低下身板去继续有条不紊熟练麻利的割谷捆谷。没人理睬他。忙碌的族人大概认为这家伙可能粮米欠收急火攻心蒙了神志疯了。
  割完了两垄田,李二娘掀兜起褂角儿擦了擦额头脖儿梗的闷汗。太阳恶毒四处流火,只得先寻了个蔽日荫凉的地头,蹲在旮旯堆上歇息,咕嘟咕嘟的喝水纳凉。一伙子背着镰刀步履匆匆的乡民,是济西乡上给人收谷打麦挣钱养家的谷客,脸庞子红焰焰热烘烘的好像一团燃烧的焚火;虎背熊腰,目光如炬。各穿着一条陈旧泛白却结实挣亮的长布裤,裤腿儿一直卷折到大腿根子上;屁股后面是打着一块又一块合了漏口的补丁。他们要到赵家大院给那些地主老财东家富户们割谷收粮做短工去。领头的是个肩宽体胖,光着一身肉坨膀子的小爷儿, 一拍大腿啪啪响,忧忡忡的扬着亮堂嗓子吵吵:

  “爷儿们,这下挨不过要倒八辈子血霉哇!黄河可是夺了济水嘞!”
  又说:
  “赵家大院的百亩天字号良田,都在济水的肥河滩上。犯水抢谷,这是拿老子的命儿赌财主的粮呕,要加钱!”
  墩柱一声不吭,照旧挥汗如雨的摞弄着他的谷子。跟在他的脚印后头,成片成片的黄金粟抛起倒下。在一乡桃花源般的金色仙境中,开出了一方容纳天地宇宙的世界。他的面门上脖颈上胸膛上黏糊糊的沾满了刺人的薄碎的稃皮,胳膊上手臂上脚腕上割出了一道道红肿火辣灼人皮肉的血痕。
  李二娘喊他歇上一歇。当她把水葫芦递给浑身湿汗腥臭的大哥的时候,顺口念叨了一句:“黄河改道咧!”
  “唵?嗐!”墩柱满不在乎的扬脖猛灌下解渴消乏的冽水,像他在家“吃酒”时一般的爽意洒脱,心大气粗的说:
  “甭管是黄河、清河,只要能让咱丰衣足食吃饱饭不捱饿就是好河!”
  又讲:
  “操心把酒壶忘他家了,日他娘!”
  他挥一头的闷浊汗儿,汗珠捋滑着粗黑沉硬的发辫儿潇潇洒洒的甩扬下来。用毛巾拭一拭胳膊肩膀,方才感知到那盐渍渍的浊汗已经渗流到谷茬划撕开的刺豁豁的伤口上,正隐隐的发作阵痛。他把缠索在脖儿梗上的擦汗的棉麻毛巾解开使劲儿的拧了两把,盘作扎脑的头巾裹覆住头顶,团了发髻束结住粗辫,省得割谷时蓬发散坠妨眼碍事。他又脱下洇碱了一片白的褂子拧捏了两把,光着晒得黑黝黝的粗膀子,让一丝丝的柳风将腥汗儿吹干吹尽,痛痛快快舒舒坦坦,然后穿毕小衫,将裤腿挽提到膝盖窝上,抹一把刚冒的新汗便提着镰刀英姿飒爽的去收拾自家那撂了小半的谷子了。

  “二妹儿攒把劲儿,早干完咱早点回家吃白面饼子呕!”
  李二娘豁地挺起身子来提镰进地。这回歇过儿有了力气,她割起粱谷来又轻快又灵便。不一会的功夫,脚板底下踩着的就变成了一截一截的谷茬儿,堆垒着一摞一摞的满穗的金谷了。她弓腰虾背割的畅快淋漓,一刻也没有怠慢下来的功夫,更没有扬头吁气的闲机。面朝黄土背朝天,从地头的田埂沟槽一直紧抓忙干到地尾的田垄界碑。待又是一垄的块田收割完毕,她长舒了一口热气,抻一抻虾背,微驼的腰板压得简直快伸立不起来了。她潮热的近乎晕厥的抬起脑袋来甩了甩,头昏面涨,烈焰尘燃,满眼的世界一黑一白一明一暗都在围绕着她原地兜圈竟自打转。瞬间的一切都倏然寂静了下来,她也仿佛凝固伫置在那里了,一动不动,彼刻才发现杨柳成荫绿树萦绕的济西官道上,一簇一簇一团一团的庄稼人跌跌撞撞的背挎着装满了谷穗的箩筐,撒开脚丫迈开步伐慌不择路的从济水西堤大坝上拼了老命向高崖地处夺道狂奔。男人哆哆嗦嗦地推着独轮小车,载着一车活命的米粮和三两个娃儿赶路逃跑,女人则惶恐不安的呲咧着大嘴迈着艰难的碎步,紫青着脸庞惊慌失措的在前面勒绳死拉硬拽,边拽边张皇无助惧遽难平的向后拗脖子瞅看四望。一辆飞驰而来的马车似疾风骤雨驶过,赶马的恨不能打死牲口的份儿,边打边悚厉地喊着:“西堤大坝渗了水咧!快跑哇,济西要淹水窝窝灌老鼠洞咧!”一车割收的新谷抖着扬着全都颠簸到了官道上,撒泼的到处都是。踩蹍于乡民脚下,随意践踏,却无一民来拾来捡。人头攒动处,乱成了一锅粥。被娘亲牵领着的一个奶娃不知靠边避让,车辆疾驰,带风一揭儿衣衫一圈儿便�1�9掀进了车辕轮盘之下,拦腰轧死当场断气,肚皮划开肝肠寸断头颅碾碎脑浆迸溅了一地。他娘“哇”地一声凄怆尖叫,随之一头晕倒昏厥,径直直的栽跌滚摔到道沟的蒺藜荆棘里去。另一个奶娃则跪趴在他娘的身边揪着她的冰冷的手掌脆生生的啼哭:“娘—娘—”好心的人们把死了的娃儿架拎到一旁,继续东奔逃命。一家几口,男人的脸上神色慌张心有所惧,眼睛里蓄着泪儿,却都强忍着不掉下来;女人光顾着守护自家的那丁点粮食,掉一点便回一次头,本来想捡拾起来却被男人推搡着拥撵回去,心疼的抹泪花儿,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赶紧搂起娃来急急火火的投奔亲戚友人。孩子无休无止的又撕又闹嚎啕恸哭,被几个女人像拖死猪拉驴子一样的拽出了百十米远,小腿肚早让碎石子泥坷垃磨划的血污淋淋腥肉模糊。扬尘四布,土烟弥漫,喊闹哭叫糟成了一团泥巴汤子。老妇苍叟拄棍前行,手心里还抓着一把谷穗,不剥皮不挑芒刺直塞进嘴里舌头一缠儿慌失失的嚼咽啃呷起来。逃水啊逃水,二百多年没犯过大涝的济西乡,这次的黄患伏汛是难逃一劫喀!

  日期:2019-01-04 19:19:13
  此情此景,大李庄割秆收谷的李氏族人都愣怔住了。有的仿佛也着了火慌,扔下镰刀撇下谷子啥也不顾的迈开步伐冲家骤奔;有的嘲弄着嚷一句“大惊小怪!”,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继续豁力气割他的谷子干他的农活;还有的趁着这个空当儿白捡一通便宜,高高兴兴的跑到官道路旁哄抢抛丢的粟谷,骂这伙外村的逃命人“糟蹋粮食活该受罪!”李二娘望一眼大哥,又望一眼熙熙攘攘落荒而逃的潮水般的人群,不由得手慌脚乱心急如焚,腆着脸皮向他央求道:

  “老大呀咱快走哩,黄河要决了口咧,活命要紧哪,粮食保不住了!”
  “没粮食也是个死!”墩柱脸上泛冒着火气:“咱娘,你嫂子还有三个娃儿,七张大嘴巴等着这四亩谷子地吃饭养活哪!”他提着镰刀从田盘子里不紧不慢的迈走出来。“黄河是哪门子的屌河儿,俺不知道!”他扬手一劈攥柄在手的稍钝了的铁镰,把家伙儿直端端的戳插到杨树棵子上。“俺只知道老百姓活着就得吃饭!怕他!老子会凫水,淹死也得把四亩小米搬弄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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