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9-01-04 19:17:39
　　第四章 河患记
　　李二娘带着牛犊子搬回了娘家大李庄。在娘家住下的几年里，她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白天扛镢下地干活，锄草松土；晚上照旧纺纱织布，穿针引线。庭院收拾得一尘不染，菜园整饬的麻溜利索。喂牛劈柴，汲水洗衣。生炊做饭，淘米揉面，她一刻工夫也不闲着，手头上总会有做不完忙不尽的事情，把全家的衣裳粗褂都晾洗好了，她又去皂泥靛染昨晚织就的没上色的白料。她还要铡草饮牲口，拌食喂猪，去鸡窝拾鸡子，去鸭圈摸鸭蛋。她还到济水河畔撒网逮鱼，一网下去活蹦乱跳的全是白鳞鳞的金光。她能一个人毫不费劲的捞上岸来，也不捯气，也不犯累。最好的时光还是坐在屋檐底下哄搂着牛犊子喂奶咂乳。她目望着儿子那吧嗒吧嗒的小嘴唇吮吸着丨奶丨头贪婪而享受的模样，心窝正像灌了一坛蜜般醇香津甜，这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美妙的画面和最渴求的瞬间。她时常闭上眼睛体味着煦日的温暖，心心念念着人生可以凝固下来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像涓流不断的溪水结冰上冻雪封成静止的状态。可惜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也永不上冻。牛犊子一天天开始茁壮长大，一日一个翻新变化，木讷老实寡言少语，很是懂事儿，打小儿知道熬苦的滋味儿，也体谅亲娘，从不惹事，学得一身忍声吞气的本领，不是跟着亲娘到外头割草捡粪，就是在家照看大舅的两宝大娃二娃。一大家子七口人，虽然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不算宽裕，但也和和睦睦饶有气氛。

　　春光荏苒，夏末即逝，河畔滨岸的沙壤田盘里的秋谷熟了。晨晓的霜凉与晌午的残热总能让人在季秋的寒烟中感受到一年乃至一生的冷暖炎凉。孙氏正坐在炕头给娃儿们裁做备冬的棉衣衣裳，大哥墩柱套下一件薄坎肩摇轱辘汲水，倒进面盆清清爽爽的撩洗起脸来。大嫂在炊房烧火做饭，挺着圆鼓滚溜的大肚腩，腹中是怀胎八个多月的胎儿，墩柱的即将临世的第三个亲娃。她熬了一锅稀烂的小米粥，又热了几个皮沤泛黄的茶叶蛋，边搅汤边给李二娘谝话：“等你兄妹俩收完谷子回来，吃咱亲手烙下的葱花油饼！”李二娘清凌凌的笑着说：“瞧瞧，是嫂子肚窝里的娃儿馋得慌流涎水喊饿了吧！”又说：“怪不得要葱花饼吃哩，不给就打一套八蜡拳来闹！”墩柱边架牛搭腰边调侃：“二妹你甭得瑟，生下来先嚼一嚼他姑的**，夺了你牛犊子的口哩！”李二娘嗓门洪亮，扬起脖儿梗鼓起胸膛来乐嘻嘻的说：“你的娃便是俺的娃呕！大不了割下一个**来给他，也不能让兄弟俩人打架！”

　　一顿匆匆早饭吃过以后，李二娘收拾来磨砺锋利的木柄镰刀和装盛谷穗的竹篾编筐，披了一件遮阳蔽日的破苫帽儿侧坐在牛车地板上跟着大哥进田收谷子。大哥扬起悠长的花鞭赶黄牛，牛犊子和大娃二娃也跟随在他们后面出发了，肩头斜挎着小竹篮，要给拉粮回来歇晌的黄牛割下青草嫩叶，拾捡田间路头的牛屎马粪捯饬回家沤烂到猪栏棚里当用肥田富土的好积料。扬尘四飞，沙砾弥漫，在狭窄逼仄的乡间小路上颠簸了些许时刻，田盘子到了。墩柱把牛车停放在孙家林一片挨近地头的树隅荫翳下，拴靠于一棵茎大叶繁的粗柳树上，让老牛纳纳凉儿啃嚼点柳枝柳叶和浓绿的野草。他步履稳健，身板子硕壮如虎，双肩孔武有力，一把子好气力。浑体上下盘结突兀出峰峦叠张的肌肉疙瘩。他从不抽烟，半口子也不沾；嫌那个味儿呛鼻，刀嗓子。但能喝酒，大碗大碗的吞下干尽，他说这叫“吃酒”不叫“喝酒”。李氏一大家族百十口子人都喝不趴下他一个儿。好打架，能斗狠，要是跳跶起拳脚来，大李庄不知谁家的老少爷儿们就要遭殃。喜打抱不平，一向仗义为人，济西乡十方百里的名号都传得响响当当的。谁要有了难处困处来找他；谁要挨了冤屈不公也来找他。一顿酒钱米肉的事儿，出难题下绊子耍无赖的家伙第二天保准鼻青脸肿一嘴子残牙遍地找。

　　墩柱一把提过竹筐子，箭步如飞来到田埂垄道中间，搁置摆放下了，折一段谷穗儿捻揉在掌心横磨硬搓，像打麦场上的碾磙轧谷脱粒，吹一口气儿扬了一天的麸糠碎皮，煦阳晨曦光灿夺目照映出五彩的鲜艳斑斓。剥去麸壳谷皮他抻出手指头来蘸了几粒黄耀耀细粒粒的粟米塞填到舌根下品了一品尝了一尝，自言自语的叨一句“成咧！”招呼李二娘递手准备动镰刀：“二妹子，趁着天儿凉快多割他几刀，火盆子醒了有咱的罪儿受！”

　　田畴乡野，百里平原，一片沉甸甸鲜灵灵摇荡荡的金黄。红灼灼的太阳从鱼腹白的东方倏然升起，沐浴了苏醒的孕育生灵哺养生命的活润润的黄金地。野旷泥原上淡淡的薄雾水汽开始赤褪消散，古老灰败的济西乡日渐光明廓清。日光似一团金色的旺盛的火，朝阳蓬勃，炽焰四射，跳跃到金色的波浪般的谷穗上；谷穗像一池金色的水，秋风习习满塘摇曳，流淌到金色的静谧的土地上；土地像一块金色的通透的美玉，蕴藏灵气，湿润百姓，繁衍了金色皮肤的如沙子民。赶板车的，推小车的，走道儿的，还有提篮挎筐牵孩带老的，挑着磨得锋利的镰刀纷至沓来，潮水涌堆进这苏醒了的丰收的黄金地里。阡陌纵横，行人络绎，进进出出的村民，忙忙碌碌的族人，把谷子捆成一扎一扎的，把穗粟拤头拾丢进箩筐，进去撂倒一片儿，出来丰收一家。

　　日期：2019-01-04 19:18:15
　　李二娘和大哥各自挑了一块容易上手的田盘子， 扽了扽裤腿和扎腰，弓背下半截腰来出镰割谷。墩柱盘算着先把这四亩二分的粱谷一垄一垄的割毕放倒儿，趁着晨露未晞天气凉爽能多干一会子活儿，争一分是一秒，火盆子逞了威谁也挨不住日灼，到时候想舒坦都难。挺到晌午儿就歇镰，打捆箍谷一堆一堆的先拾弄到牛车上拉运回家。他出镰的速度很快很稳，左手拢住了一波子谷秆，右手的镰刀顺势一提儿斜划着齐根割下，麻溜利索。四亩二分的小米谷子是一季的口粮，要养活一家子男女老少大半年的吃饭生活。一米一谷来之不易，硪粗的石碾子碾压过去，揩净了小米儿，余剩的谷皮麸子也是宝贝儿，正好留着给牲口沏水泡汤喝。茬细的谷秆子能当做烧暖炕的柴火 ，点一把火旺；还能铡刀铡碎了做喂牛喂鸡的饲料儿。收这一季谷子，人和牲口过冬渡寒的粮食柴火都整备齐全了。他弯着虎腰挥汗如雨，矫健而稳重的收镰放镰、撂倒一片，却好像完全感觉不到任何的疲惫和倦烦，更不嫌一丝一毫的赘累。他觉得内心有一种呼之欲出的亢奋欲死的喜悦与欢快。他拢抓谷茎的手腕愈来愈熟稔自然。开始时还害怕用力过大抖擞掉一些穗内的熟谷，少产少收了粮食；现在抓一绺子即将割倒撂下的谷秆，就好像是攥拉住了井里的轱辘绳提桶汲水的一般，轻车熟路干脆利落的拉上来一桶，连半点子水花也泼溅不到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