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8-03-29 20:55:54
　　6．道路
　　黄绢从来没有想过要左右她的孩子的人生，虽然有时候，她也会陷入一种矛盾和恐慌之中。她会回想和反省自己的人生，如果当初按照父亲设计的路径，生活是不是会更理想一些。但当她想起自己的两个儿子，想起和他们度过的点滴时光，就会立刻把这个念头排除出去。
　　升读大四之前，那孩子打算退学，他打来长途电话，问黄绢的意见。高三报考志愿的时候，为了让妈妈更安心，他报考了一所财经大学，就读财务与投资管理专业。总体来说，那所大学的学科设置很综合，但是，那孩子一心想要的东西还是不在其中。
　　“喂，将来你想干什么我不管你，但就剩一年了，难道不能坚持一下吗？”这一次，就连黄绢也嘀嘀咕咕起来。
　　但是，那孩子的口气也很强硬。
　　“不是坚不坚持的问题，而是看准了目标就必须坐言起行。或者说，这是另外一种方式的坚持。经济学里面有一个术语叫‘沉没成本’，您明白吗？”

　　“不明白呀，你妈高中没毕业就辍学了，然后19岁就生了你。”
　　“哎呀，您怎么扯到这上面去了…总之，就是现在有我想做，并且觉得能做好的事情，而且必须全力投入。”
　　“你要做什么事呢？”
　　“迟一些告诉你好吗，现在还不到时候。眼前有一个机会，请你相信我的判断。”
　　“你说的那些事，不能一边读书一边做吗？”

　　“我说了需要全力以赴，不能再耽误时间了。请你在我的退学申请上面签名就好了。”
　　“什么耽误时间？你有什么好急的？不说清楚我可不会点头。”
　　“我想在妈妈有生之年看到我的成功呀！”那孩子在电话那头大声说。
　　话一出口，电话两边都沉默下来。那孩子是慌了神，但心中又有一种不愿立刻道歉的倔强；黄绢则是想到了其他。
　　过了片刻，那孩子开口道：“妈，我不是…”但他还没说完，黄绢就把电话挂上了。
　　我想，那天晚上那孩子一定很沮丧，他以为他妈妈生他气了。但实情并非如此。那句话让黄绢想到了许多东西。她的心结，那孩子的心结。她丝毫没有生气，而是感到歉疚和微微的苦涩。
　　日期：2018-03-29 22:00:43
　　虽然几年以来，每天一粒氟达拉滨有效地控制住了病情，随诊的医生也每次都说，10年以上的生存案例比比皆是。但黄绢的身体在加速衰老是事实，而且，谁能保证病不会什么时候突然复发呢？所以，无论是黄绢、那个孩子还是我，其实都在心里做好了某种准备。因为相互陪伴的日子不会无穷无尽，所以每一日都需要加倍珍惜。
　　日期：2018-03-29 22:49:59
　　从大学退学以后，那孩子带着他的乐队和一家唱片公司签了合约，但是经过一年的时间，却连一首单曲也没有做出来。他们参加过一些电台的节目，但没人能记住他们的名字。此后，他解散了乐队，又过了两年如蝉的幼虫一般的蛰伏生活。那几年，他几乎没有回过家，也不肯告诉黄绢他在做什么。有一年冬天，我去北京出差，在后海的酒吧碰见他。他请我吃饭，喝了酒以后眼圈就红了。

　　“林叔，不是我妈让你来找我的吧？”
　　回到住的地下室时，他问我。我说不是。他又问起黄绢的身体情况，我又违心作答，一切都好。其实，那几年黄绢入院了两次，她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家酒吧的介绍，以及儿子在里面驻唱的样子，所以让我来寻访。
　　“再给我一年时间，我妈拜托你照顾可以吗？”
　　因为劣质啤酒喝多了的缘故，那孩子睁着通红的眼睛，用发狠地声音说。
　　“当然。”我说，“你妈托我转述，坚持是极其重要的品质。”
　　他的眼眶又红起来，但是始终没有流下眼泪。好几年前，黄绢对他说过，不习惯从那张弟弟的脸上看到流泪的样子，从那以后他就再没哭过。
　　临走的时候，我轻描淡写地回过头：“对了，刚好有份工作，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北京的奇幻森林乐园下个月开始营业，开幕那几天我们需要三到五个乐队轮流助唱。一周时间，如果效果理想，也许可以争取到长期合同。”
　　那孩子摇摇头，“谢了，但我不想依靠林叔叔的关系。”
　　“随便你。”我耸耸肩，“只不过，接受帮助也是一种成熟。人和人之间，本来就依靠互相帮助才得以生存下去吧？”
　　我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那孩子立刻呆住了。
　　后来，那孩子接受了我提供的工作，并且以此为契机重建了自己的乐队。对了，我想我应该明确一下时间，那是2007年的冬天，他们在一个能容纳万人的大广场上尽情演唱，那天天空飘着小雪，但那几个小伙子却几乎光着膀子上阵。入夜时分，一大排像火箭发射器般的探照灯，配合骤然升空的烟火效果，现场非常热烈。黄绢也悄悄去看了。那孩子没问过我他妈妈会不会来，我也一句没提。但我站在舞台后面，却能感觉到舞台上用力嘶吼的他，与很远很远处台下他的妈妈，眼神发生了神奇的交汇。就像多年以来，他们之间的一种不言自明的默契。

　　一周的助演结束以后，那孩子没有和我公司签长期合同。有一家经纪公司相中他的乐队，虽然提出了较为严苛的条件，但是从结果来看，还是以承认这班年轻人的潜质为基础的。大约经过半年的酝酿，那孩子和他的乐队正式出道。较为稳定地发展了几年，人气和实力慢慢累积，后来得到了全国巡演的机会。
　　日期：2018-03-29 23:27:09
　　2007年在北京的奇幻森林乐园，是黄绢唯一一次在现场观看儿子的演出。母子的眼神交互也唯其一次。那孩子开始巡回表演以后，她因为健康状况的原因，再也没有去看过。不过，我想，仅有的那次眼神交互，所传达的信息已经足够。那个孩子所需要的肯定，在那个瞬间，已经在他妈妈的呼喊声中清楚地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