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最后集中在座位安排上，所有问题都可以靠后，但跟对方做同桌，即使画了三八线也不能忍受。“一半一半，不能混着坐。”女班长说，“最好。”男班长及时附议。

　　唐建宇忍不出冷笑一声，他们居然在这么荒唐的事情上取得了一致，叫别班看见成什么样子。他扬扬眉毛，话语里竟带着笑意，“你们确定？”“是。”“其他人有什么问题吗？”唐建宇扫视一周，班级里顷刻鸦雀无声。“那就这样吧，我先回趟办公室，等会儿回来排位置。”唐建宇松开撑在讲台上的手，准备离开教室。
　　刚走到门口，听见重新骚动起来的班级里传出大笑声，接着有人站起来，屁股半靠在桌子上，朝女班长的方向大声发问：“班长，等下排座位，我问你，最外边靠近男生的那一排是不是你们姐妹帮去坐啊？”陈丽经过一个暑假，像在家悄悄追了肥一般，个头窜出老高，身体圆润起来，很有点大人的气势。
　　教室再次陷入安静，零星的窃窃私语使无言以对的女班长更加窘迫，少女向门口的大人投去求助的目光。唐建宇目光空洞，他早意识到这个问题，就是端着不说。难堪来得及时，打得精准。被束缚住的青年的幼稚在此刻跳出来，使他不但不去解救班长，还在心里隐隐生出一股快意。他转过身抱胸站着，打算看好戏。
　　男班长很快受到到了来自男学生们同样的质疑，可惜他也完全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困顿之中跟女班长一个对视，颇有点惺惺相惜的味道。气氛比刚刚唇枪舌剑时更加逼人，道不明的剑拔弩张。是师生之间？是男女之间？还是不知坐在外边和里面的学生之间？
　　人群中举起一只苍白的手，嘈杂中孑然而立。学生们专注于并不能解决问题的互相诘问，没人注意到有人举手，唐建宇却不会忽视。他几乎在期盼着，这甚嚣尘上的男女之争可以激发出小女孩从前的活力。现在她不是举手发言了么？这恼人的“学生运动”总算有一个好处。
　　不用人教，学生有天生的等级划分，优等生、中等生、差生，虽然没有任何明言，但没有人会僭越。石娇娇一直以来是毋庸置疑的上等学生，她也为拔尖努力，甚至刻意回避过会引出她不好背景的人和事。

　　但如今的石娇娇除了学习几乎徘徊于这个班级之外，那个不管遇到谁，都会弯起眼睛大声打招呼的可爱女孩，现在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与没人理的同学交好，对班级活动不反抗不顺从，一步步把自己边缘化。
　　唐建宇常常疑心是“纸团事件”的处理方式有问题，导致石娇娇怨怼于他。那时他对着三个女孩，两个哭成一团，一个肿着眼泡冰冷地站着。他进办公室之后就从愤怒中平静了下来，所以没有去细究发生了什么，让她们三人相互道歉握手言和。然后挥手道别，去过愉快的暑假。
　　回过神来的唐建宇轻咳一声，学生纷纷回到座位上，班级立刻安静下来。他朝举手的方向扬扬臂，“石娇娇站起来说。”同学们全都看向应声而起的女孩，眼神里有些许“她久出乍归”的讶异。
　　石娇娇面向多数同学站着，对陈丽轻轻一笑，收了视线后指着中间一行座位，挨个报名字“季菲、王红霞、石娇娇、李国香、陈丽、夏慧平。”点完最后一个座位，她跟正坐在最后的高大的夏慧平相视一笑，然后说：“我们愿意坐在最外面，男生女生都是同学，又不是仇人，男生们也快点决定吧。”
　　发言完毕后石娇娇迅速坐下，点到名的女孩子们都朝她投来带笑意的目光，她一一回应后又恢复原状，如切断电源的彩灯，立刻隐匿在混沌里。
　　十二三岁正是男性意识觉醒的初期，“大度”这么爷们的事情，男孩子们怎么可能甘于落后呢。在数学课代表的带领下，男生的“边防战士”火速成军。男女各一半的排位也在当天出现在六年级一班的教室里。

　　这奇景全校争相参观，六一班的同学们面对窗外探头探脑的目光，不但没觉得不舒服，甚至生出了少年们独有的不知羞的自豪感。教师们也免不了议论纷纷，刚调来教计算机和美术，唐建宇的大学同学，新潮的靳老师当面调侃这叫“一半海水一半火焰”。对付过校长谈话的唐建宇一点也不恼火，反倒那天之后一直很开心。
　　家里气氛也紧张，服装厂因为效益不好而裁员，爸爸下岗了。妈妈虽然没说什么，但是随着爸爸歇班时间的增长，脸也越拉越长。石娇娇本来就对情绪敏感，再加上从前缺学费的阴影……回家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帮爸爸开脱，哄妈妈开心。
　　爸爸完全是另一种光景。不工作后他似乎更忙碌了，凌晨三四点就去钓鱼，到早晨石娇娇母女总有一碗鲜鱼汤；下午就呼朋唤友去附近湖里游泳，回来告诉石娇娇，堤坝上路过一个年轻阿姨，他们冲她吹了口哨，她仓皇逃去的样子可好笑；傍晚的时候就去下笼子，捉黄鳝龙虾……简直把休闲生活过道了极致。
　　妈妈看着爸爸的收获有时高兴，更多时候是鄙夷。男人也不在意，乐呵呵笑几声照旧。石娇娇就面无表情的站在一边，其实心里喜欢极了这样的爸爸。她知道家里过得不好，爸爸有脱不掉的干系，可是这完全不影响女儿对落拓父亲天生的欣赏。

　　初秋的傍晚空气微凉，太阳还没下班，月亮已经悠悠现身了。母女俩面向落日而坐一起剥毛豆。“妈妈，你看，这是不是《日月神剑》里的日月同辉？”石娇娇笑得明朗，声音清甜。妈妈百无聊赖的看一眼，苦笑里挤出一声“嗯”。
　　连续三天不加班，这意味着工资会少很多，大夜班的补贴有时是茶叶蛋有时是方便面，都是石娇娇喜欢吃的，也会少很多，这让妈妈倍感焚心。石娇娇懂得母亲的焦虑，所以她拼命讨好，看来只让妈妈疲于应对。
　　女孩子看不见生活的全部，只了解关于自己的那一部分。她低头良久，抛开手里的毛豆，伏在母亲膝头，鼻子立刻就酸了，“妈妈，我花光了家里的钱，对不起，我让你太辛苦了。”眼泪掉下来，很快渗进了妈妈的裤子里。
　　母亲身体明显一僵，一双手臂立刻环抱住了女儿的身体。“如果我……”话被巨大的悲伤噎在喉头，石娇娇努力了几次都说不出来，最终变成了汹涌的嚎哭。妈妈狠狠地拍她的背，严厉地大叫：“胡说，这不是你小孩子的事情！”后来立刻轻抚女儿的背，对着太阳说，“你是最好的女儿，我的女儿，好好读书，好好读书，以后会好的……”
　　没想到不用下雪，秋霜也可以把世界染上薄薄的白色，金红的太阳，多色的秋叶让寒冷的早晨有种热烈的美丽。因为一家人不知为什么都睡死了，石娇娇匆匆赶到学校时，上课铃刚好结束。
　　“今天怎么迟到了？”老六一下课就跑到石娇娇座位上问。由于被老六手里的《鲁滨逊漂流记》吸引，石娇娇没有回答问题，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那本书。老六叹一口气，表情说不出地为难，嘴向胖表妹方向一努，“她硬塞给我的。”，石娇娇眼睛亮亮的看着老六，说：“给你你就看吧，很好看的。”老六长长的温顺的睫毛向下，声音很小：“好几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