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猴子攀在桅杆上，看到这一幕心里无比羡慕。
　　他盼望着成为一名死士，那样不但能换来全家人的终生赡养，还能让自己的灵位摆进严氏宗祠那个无比荣耀的位置，那些曾经看不起他的人，每年要跪在他的灵前磕头焚香，一想到他们那副孝子贤孙的模样，水猴子就兴奋得不行。
　　在正午的烈日下，五条蜈蚣般的帆浆快船敏捷地钻出水阵，然后一阵风似的奔向橄榄门附近的海岸。水猴子盯了一个时辰，才终于盼来船队返航。此时满载货物的“快船”显得格外笨重，在风浪中摇摇欲坠地行驶着，仿佛翩翩青年瞬间成了耄耋老人。

　　严䲠派人运回水粮等物，同时也送来岸上军情。
　　他说岸上兵荒马乱，船队不宜进港。正有不知哪里的流寇纵火抢掠。他们大肆破坏波斯坊的货站，却对阿拉伯聚居区秋毫无犯，想必又是两个清真教派神仙打架，暗中找了毛贼来助拳。
　　话说死士们一路厮杀，不消半刻便攻入橄榄门。
　　进城后，严䲠命人将给养装船运走，随后又率死士在波斯坊中左冲右突。严家死士本就是兄弟叔侄，血浓于水，守望相助，厮杀中更显凶悍非凡。他们个个赤膊上阵，浑不畏死，面涂朱砂，犹如凶神降世。
　　敌军见之无不胆寒，往往一触即溃作鸟兽散。
　　众死士沿途高喊：“吾乃大宋船队，迎接贡使上船。”
　　在波斯坊里转了好几圈，总算找齐十余贡使。他们一边血战，一边护送贡使及宝货赶往码头。
　　一个时辰之后，严䲠护送着贡使们回来了。
　　他跨上甲板，一步拜在大首领身前道：“禀报大首领，一百兄弟未损一人。此去城中，运回淡水四百八十余桶，米粮瓜果共计九千四百余斤，还有蕃子贡使一十七人共宝货二十四箱。”
　　“好，好啊！子春勇武，真不愧为一员福将，快快起来吧。”

　　大首领双手扶起了严䲠，望着后者淌血的肩头埋怨道：“子春啊，既然身上有伤，还来复个什么命？不要再讲话了，速速下去疗伤吧。择日再为你论功行赏。”
　　“多谢大首领！”
　　“秀才，你去送送子春。”
　　严鲲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不禁暗自感慨：生命短暂，万物生而向死，但生死仅仅一线之隔，生何其难，死又何其易……
　　“大首领，大首领？”
　　听到有人呼唤，严鲲从迷思中醒过来，转过身便看到船队的主簿——严鲷、严亥周。
　　“哦，是亥周啊……何事啊？”
　　主簿严鲷低声说道：“大首领，占城贡使多了两个，曾大人的名单上明明十五人，现在却是十七人……”

　　占城贡使多了两个？
　　如今兵荒马乱，若说少人不稀奇，怎么还会多？难道是……
　　奸细？！
　　日期：2017-08-21 11:11:43
　　第五章 蕃人父女
　　巨舶旗舰甲板上，白袍商人三五成群，正交头接耳地讲着蕃语。随着严鲷带来清查奸细的命令，船上的气氛骤然凝重起来。贡使们本能地互相靠近，以便能在第一时间互证清白，他们窃窃私语，谁是谁的朋友，谁又是谁的随从……仅仅片刻之后，两个可疑人物便浮出水面，成为了众人目光的焦点。
　　一个是髭鬓茂密，体态臃肿的花白老者。
　　一个是耳悬环珰，缨絡绕身的波斯少女。
　　老者神色焦虑，显然还在思忖着对策；少女在面纱下一声轻叹，却让严鲷隐隐听出了一丝听天由命的味道。
　　若说不是他们，还能是谁呢？
　　想到此处，严鲷一声暴喝：“来人呐！将这两个奸细拿下！”
　　“遵命！”
　　水手们正要动手，波斯老者却大声疾呼起来。

　　“冤枉啊！我们真的不是奸细。”
　　“你会汉语？”严鲷脱口问道。
　　老者抱拳答道：“老夫族人，累年居宋，如今三世矣，又岂能不会？”
　　哦？旅居大宋的蕃商？看来此事定有蹊跷，恐怕还要大首领亲自处置才行。严鲷不敢迟疑，遂将二人押到大统领门前，独自入内禀报。
　　白须老者唤作蒲开宗，蒲为姓氏阿蒲的谐音，开宗二字则寓意“开一方天地，立一脉宗族”，真可谓大气磅礴。只可惜，他非但没能开宗立派，反而还丢掉祖宗传承几代的家业。
　　蒲开宗的祖辈曾是占城首屈一指的旺族。传到父亲那辈，还算名列三甲的豪门。从蒲开宗继承祖业伊始，家族便呈现一副江河日下的末世景象。他是一个平庸的商人，贪婪而懦弱，缺乏谋略又对政治一窍不通。可是，在占城这样一个强者为尊的世界，不懂趋利避害便意味着灭亡。
　　为躲避一场祸事，他们在二十年前举家迁往大宋的刺桐城。几年前，他将生意交给儿子打理带女儿回到祖宅。怎奈好景不长，今日赶上流寇攻城，商船、货站皆被掠夺一空，世代居住的祖宅也被大火烧个精光。
　　外面兵荒马乱，流寇四处抢掠，不问缘由见人便杀。蒲开宗只好带着女儿东躲西藏，甚至潜身于肮脏不堪的马厩。他想去投奔儿子，怎奈出逃仓促，父女二人皆未带金银钱财，去大宋的盘缠都凑不齐。
　　正在发愁的时候，猛听马厩外有人高喊：“吾乃大宋船队，恭迎贡使上船……”
　　大宋船队？
　　蒲开宗心念一动，真乃天助我也！只要登上宋船不就能回刺桐城了吗？于是他拉着女儿钻出马厩，追赶着严䲠的队伍大喊起来。
　　“贡使再此！贡使再此……”
　　“带奸细——”
　　随着屋里一声吆喝，战战兢兢的蒲氏父女被带进船舱。
　　船舱里十分宽敞，四扇实用的大窗采光极好。左右各有一排座位，尽头处有一方条案，条案后是一张铺着虎皮的将军椅。以上种种皆无一例外地被牢牢钉于甲板之上，即便风大浪急也不会移动半分。
　　父女俩一进门便急不可待地跪地行礼：“刺桐蒲开宗，携小女蒲伊鬘，拜见大首领！大首领饶命，饶命啊……”
　　蒲开宗抱着一只脏兮兮的盒子伏于地上，吓得连头都不敢抬。
　　“你们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又为何要假扮贡使？”

　　“大首领明鉴，我们并非奸细，而是旅居刺桐城的波斯商贾……今逢占城流寇作乱，抢掠货站，焚烧祖宅，落得狼狈不堪，只好回大宋投靠儿子。怎奈仓促出逃未带银钱，恰逢大首领上岸救人，这才斗胆上假扮贡使上了船……”
　　严鲲闻言叹了口气：“也罢，我见你遭遇可怜、老迈年高、且与大宋又颇有渊源，姑且饶你等一命。严鲷，速派快船一艘，送他们回到岸上。待各船分完给养，船队还要起航，你遣人速去速回。”
　　“大首领且慢，请听老朽一言。”
　　蒲开宗抬起头，继续哀求：“大首领明鉴，即使回到占城，我们也是死路一条。即使逃得过流寇屠刀，也躲不过幕后的黑手。大首领慈悲，倘若将我父女二人运回大宋，等到了刺桐城，船资一定加倍……哦不，应该是数倍奉上……数倍奉上啊。”
　　虽说严鲲执掌船队出洋，实则只是跑腿的高级苦力。祠堂家法、市舶司署、刺使衙门，哪个他都开罪不起，况且偷运人丁可是徒五年、刺配三千里的重罪，凭什么要担这个风险，更何况对方只是身无分文的蕃人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