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轩会心地一笑。
　　这一笑，让宇文弥裳赶紧把头低下了。

　　宇文怀玉说：这个孩子有点倔，学东西……不瞒您说，脑子不算是很笨，就是自制力太差，又有点任性——是我和她妈把她惯坏了！
　　宇文弥裳这时候的动作恰好证明了这一点，只见她把大眼睛一翻，嘴张了张，正准备阻止爸爸这样说。回眼却看到潘老师又在看着他了，她下意识地一吐舌头，把话又收了回去。
　　潘岳轩笑了。这才是那个孩子的本性呢！
　　——这才是个孩子呢！
　　宇文弥裳说：我不听你编排我的坏话了！我去找我妈妈了。潘老师，我先走了。我爸的话，您可不要都听啊！

　　潘岳轩不禁笑出声来。宇文怀玉也跟着笑了。
　　宇文弥裳走出去。临了，还从门缝里向她爸爸使了个颜色。完了还不忘留神看看潘老师注意到她自己这个“小动作”没有。当她看到潘岳轩正在瞅着她，禁不住一缩脖子，噔噔地跑了。
　　潘岳轩感到自己的笑容一直在脸上拥挤着。他喜欢孩子们这个样子，轻松的，天真的，胸无城府随心所欲的——毕竟他们是孩子啊！
　　他回过头来看看弥裳的父亲。这个人中等身材，体型匀称。他应该是个农民吧？他想。可是令他感到奇怪的是，自他一走过来，给他自己留的印象就是儒和的。他脸上的神气是那种平淡的朴实然而不粗鲁豪放的，再加上那双目光温和的眼睛，整个人显得沉稳而淳朴，却又不粗俗狭隘——不像是，潘岳轩迟疑着想——不像是一般的农民的样子。而且自从他和自己交谈开始，每次设计到自己，他要么称自己为潘老师，要么说“您”。这个礼仪上的细节，一般的村民是不会注意的。而他却说得自然而毫不做作。

　　他仿佛依稀就明白宇文弥裳和别的孩子神情不同的原因了。
　　两个人聊几句闲天，话题便转到了宇文弥裳身上。
　　宇文怀玉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说：潘老师，不瞒您说，这个孩子现在，是我的一块心病呢！

　　潘岳轩一愣。
　　宇文怀玉说：……怎么说呢？她原来在小学的时候初中的时候成绩一直还行，就是后来，临中考，不知道怎么突然就病了。之前也没有什么胃疼啊肚子痛的病，可是那次突然就病的厉害，医生说是胃溃疡。虽然不是特别严重的溃疡，不过引起了发烧，这孩子身体又单薄，所以，耽误了中考，没能上重点……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似乎觉得自己这样说有些不妥：因为是在一个非重点的老师面前，谈自己的孩子对于重点中学的向往呵，毕竟……
　　潘岳轩看出了他的心思，他释然一笑，说：没事，您接着说。
　　宇文怀玉突然对潘岳轩有一种莫名的好感。这种好感的由来除了因为他是自己女儿的老师，对自己的女儿照顾有加之外，还有一种类似本能和直觉东西在里面：这个小老师虽然看上去年纪不大，也就三十出头不出头的样子，可是安详沉稳，一副可亲可敬可靠的样子。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关于弥裳的事情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
　　日期：2016-04-23 11:25
　　第四十六章 倚栏凝思久 3
　　潘岳轩静静地听着宇文怀玉谈起自己的女儿，他听得出这个父亲是疼爱甚至溺爱这个女儿的她也曾经——应该说一直——是他的骄傲，或者，类似于他的梦想——不，确切地说，是想象之中那个可以代替自己去实现自己的梦想和期冀的另一个自己。
　　潘岳轩非常理解他的心情。他逐渐地一点点更了解宇文弥裳。
　　这个看起来安静得有些与年龄不符的孩子，原来过早地有了这么几乎可以称作是复杂的经历了。
　　他非常地理解，那种厉兵秣马运筹帷幄却英雄无用武之地——不，是英雄无勇武之机的感觉。他深深地体味到这个父亲，在自己的女儿错失了小学初中九年的凝结积聚，可以说全力以赴准备的期待的那个时刻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失望——不，沉痛的心情呵！
　　宇文怀玉的眼睛有些潮了。当然他绝不会在这位潘老师面前失态。但是他每次提起或者想起女儿在这件事上的经历，都心绪难平。而且，自从那以后，直到上了现在这个中学，孩子的性格似乎变了很多。原本她是爱说爱说活泼开朗的，现在，当着父母和妹妹她也很快乐的样子，可是，他却注意到，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她发愣的时候很多——至少前半学期是这个样子的。每次回家，她除了搂住妹妹两个人亲热地在床上打个滚儿闹一会儿，更多的时候是自己捧着本书什么的，躲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他对自己的这个女儿是了解的。初中小学的时候，即使是考试之前，她都不会捧着书用功。这个孩子的记忆和理解能力是值得他这个父亲骄傲的地方，虽然不能说过目成诵，但是这个孩子从上学以来，基本上没有让他和妻子为她的学习费过神。她不仅知道学，而且学习的时候全神贯注，屋子里再吵也不能打扰她。对于这一点，朴实的宇文怀玉是感到满意而欣慰的。因为对于一个还那么一点的孩子，这些是难能可贵的。

　　而且她的求知欲很强，喜欢看课外书。一个有足够时间和心力看课外书，并且作业完成得很好的孩子，无疑在自制力和求知欲理解力方面，不会太令人操心。
　　唉！要是她顺利的参加了中考，一切会是什么样子呢？
　　宇文怀玉叹息一声，打住了话头。他感到自己絮絮叨叨说得太多了，似乎也太动情了——他几乎把女儿初中毕业后的日子又在心里重新过了一遍，包括那种焦虑忐忑痛切的心情，以及为女儿难过的时刻。他看一眼潘老师，他静静地听着。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点了一支烟，一口一口，深深地吸着。
　　潘岳轩看他止住了话头，便道：是的，这个孩子确实很优秀。
　　他便把宇文弥裳的那次考试说了一遍。不过，他可没有说弥裳没有写作文，只是说“她前面六十分的基础知识就得了五十九分，这在一般孩子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看到那个父亲的眼中有了些许的欣慰，甚至也有些自豪，但是那些都是潜隐的，收敛的，是一种既希望听到这样的消息和评价，又非常自知的样子——应该说是非常了解自己的女儿的样子。
　　那种对女儿的看法，是肯定的，但是是一种不动声色的肯定。不张扬，不得意，也不任何旁人感到反感。
　　潘岳轩一点也不奇怪宇文弥裳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气质和神情了。
　　很多东西与教养有关。

　　很多东西，也与本性相关。
　　如果人类，在进化繁衍的过程中，保留的都是这些令人欣赏的品质以及言谈举止待人接物等一切方面的美好，那么，人类组成的这个社会，也会美好得多了。
　　宇文怀玉语声舒缓，其中有一种令人愉快的安详和亲和。但是他说话的逻辑非常严密，措辞很得体。这一切使得潘岳轩对于这个农民打扮的乡下人有一种更为深厚明晰的尊重，并且，不怀任何嫉妒之心地因他有这样一个好女儿而为他感到高兴；同时，也为自己更多地了解了弥裳这个学生，而感到心情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