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很多人还在睡梦里，我和春雪花各提着一只篮子，在大院里挨家挨户地分纸糖和香烟。我们要赶在我们的桃色新闻传开之前告诉大家我们订婚了。
　　下面，我说说杨梦飞，说说她这段时间她的情况。她后来出了大事，对她来说比天塌下来还要大的大事，起因在这段时间里。我是综合了叶金、夏信发、虞兰和杨梦飞自己后来告诉我的。特别要说明的是，有的很隐私的地方，杨梦飞不会提起，是虞兰告诉我的。那时杨梦飞最亲密的人是虞兰。
　　杨梦飞到校长室报到时，已经得知夏信发也分配到了滨沧中学。她还听说，夏信发是知道她内定到了滨沧中学后，才托人要求分配到滨沧中学的。杨梦飞倒也无所谓，只是觉得夏信发可笑。
　　校长姓张，是位中年妇女，身段横阔，留着齐耳短发，脸孔也很阔，脸色略显黄黑。五官不能说不端正，只是没有鼻梁。她的鼻头能让人联想到田野上孤零零的土墩，而且是长着成熟高梁的土墩，因为是紫红色的。
　　张校长看到杨梦飞时微微一惊。杨梦飞知道她惊什么。这样的一惊她太多碰到了。当然是惊她漂亮。杨梦飞一出门，张校长就打电话给教导主任：
　　“两位新分配来的老师，把他们原定的工作对换一下，让小杨教初中，小夏教高中。”
　　也就是说，张校长本来是安排让杨梦飞教高中，夏信发教初中的。
　　滨沧中学是县直属高级中学，但有一个初二班，是为承担镇上的困难招收进来的。镇上把最差的学生给了滨沧中学。滨沧中学对这个班又没有升学压力，放在这个班上的教师，要么是新分配来的年青教师，让我们锻炼，要么是领导不认可的教师。张校长对杨梦飞不认可，倒并不是出于嫉妒杨梦飞的美貌，她只是出于一个见解：相貌太好的女人更干不好工作。她觉得相貌好的女人，有太多的诱惑。

　　她自己就是一个证明，从来没有男人来勾引她，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勾引男人，只一心工作，工作很出色。
　　杨梦飞担任这个初二班的班主任和语文课。第一节课，她在讲台上范读课文，教室里的声音，令她想到田里觅食的一大群鸭子的叽叽嘎嘎声，抬头看时，整个教室又像是快抽干了水的鱼塘，鱼儿们活蹦乱跳。
　　“安静，安静！”她大叫。
　　学生们稍稍安静。她接着读课文时，吵声又响起来。她再叫“安静”时，学生们不理她了。她拿起教鞭往讲台桌上一抽，“啪”的一声，所有学生的脸都往她这边看，教室里马上安静，但声音又马上起来了。她抽第二鞭，学生再不理她。她好不容易范读完课文，在黑板上写上课文的标题“《黔之驴》”。她想到“黔驴技穷”，她只是苦笑。
　　杨梦飞回忆了自己读书时，在课堂上最怕的是什么，结论是老师的目光。以后，课堂里吵闹时，她就紧紧盯住一个学生的眼睛，不及其余。盯人法开始还见效。被盯的学生脸发红，低下头，或抓耳挠腮，其他学生也跟着静了下来，没过几天，学生又看出她只会盯，盯人法又没用了。
　　日期：2015-11-19 21:05:15
　　这天，她边讲解课文，边踱着步，踱到教室最后面转身时，就在她的眼皮底下，一个叫赵立刚的男学生爬到课桌上去打另一个男学生，她就紧紧盯往赵立刚的脸，目光如剑。赵立刚白她一眼，翘起嘴角不屑地说：
　　“好像很可怕的样子！”
　　赵立刚仍然去打那个同学。
　　杨梦飞这几天正在读《红楼梦》，很赞赏王熙凤的铁腕作风，她抢上一步，扬手狠狠地往赵立刚的头打去。“啪”的一声，赵立刚懵了。全班学生都回过头来。
　　杨梦飞自己也想不到会去打赵立刚。

　　教室里一时很安静。赵立刚是班上的超龄学生，个子高大，平时谁也不敢惹他。赵立刚回过神来，迅速抓起课本要往杨梦飞脸上扔，但是他目光落在杨梦飞脸上时，停住了手，似乎第一次发现这张脸美丽无比。他愤愤地说：
　　“你打人？！你打好了！打得好！我会给你好果子吃的！”
　　杨梦飞很无奈。好在她从不把什么看得很重。
　　夏信发住在杨梦飞隔壁，有事没事就来串门。夏信发说：
　　“我帮你了解过了，你教的这帮学生，都来自镇上那家省直属单位的国营大纺织厂的子弟学校，他们从小吃‘皇粮’长大，他们的优越感到了病态的地步！为什么？因为他们的周围，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是那些缺吃少穿的农民孩子。这种优越感让他们从小不想读书。他们的父母，一向看重的也是自己工人阶级的贵族身分，把以后子女进入国营、集体企业看作是最好的出路。一直以来，这是和读书好坏没有关系的。是的，现在可以考大学了，考上大学也许会有更好的出路了，但是这些孩子的思维和行为习惯不可能马上扭转过来，再说，现在想读也不那么容易了。”

　　杨梦飞想起有一次她到教室去，一个女学生向其他女学生说：
　　“上溪人，有什么了不起！”

　　她后来知道，原来是学生了解到她在上溪读过书，以为她是上溪人。
　　还有一次，一个女学生对她说：
　　“杨老师，你要不是农业户口，一定不会去读师范了。”
　　“为什么？”
　　“老师不如工人收入高，被人看不起。”

　　夏信发说这番话后不久，杨梦飞发觉学生们看她的眼光有点异样，好像有一种敬慕。有的学生和她说话时，也和以前不一样，以前身子摇摆着，好像穿着一件充气衣服，现在好像衣服里的气一下子放了。有一个学生说：
　　“杨老师，我们知道了，你是省城人！”
　　杨梦飞这才恍然大悟。滨沧镇人一向把滨沧镇看作“小上海”的，她发现这些学生最敬佩的是比他们的“小上海”更大的城的城里人。
　　日期：2015-11-19 21:22:21
　　从那天起，杨梦飞就故意摆出大城市人的架势来，教育学生时，开口一个“大城市里的学生”，闭口一个“我们省城里的人”。她越是这样，学生越是把她看作天上的星星。
　　女学生开始穿她同样款式的衣服，依照她的打扮来打扮，有的甚至模仿她走路的姿势、说话时的口气和神态。有一次，一个女学生对她说：
　　“杨老师，我对我妈妈说，我们班主任是省城人，我妈妈说，那你们要珍惜。”

　　杨梦飞也总是和女学生讨论衣着打扮，因人制宜地指点。每到下课，女学生们总是众星拱月地围着她。年轻貌美的女老师本来最难对付的是女学生。现在杨梦飞班上的女学生，比男学生还要服贴她。至于男学生，对杨梦飞的敬慕，让他们不敢做错事了。要是做错了事，杨梦飞找我们谈心，他们会脸红，手足无措。
　　杨梦飞觉得，这种少男的青涩，青苹果一样，未熟透的绿色，特别可爱。
　　有一次，她在讲课时发现，几乎所有男学生唇上，都已经像初春的小河边一样，细草茸茸了。从此她把他们当作男青年对待。他们于是更加服她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