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子明对云：“中国之民智，凡受两千余年专制奴化之压迫，自求开化，难属易事。但若有识之士，联络政府官方，自上而下，如疏通灌河，水到渠成，便可事半功倍也！”
　　秦瑞邦更不同意他说的话，语气低沉，颇有几分轻蔑，道：“蔡先生要自上而下之改良，难道忘了前朝康梁维新之举么？看那文圣康公，如今又不知奔波在何处，请君复辟哩！”
　　日期：2014-10-10 18:45:13

　　学生群中明白他意思，秦瑞邦是在暗讽蔡子明为复辟之士。蔡子明也了然，又抛一论道：“你只知康有为‘保皇’，却不知他是借‘保皇’之名，争‘君主立宪’之实也！在座诸君，有学世界历史的，可知十七世纪英国之‘光荣革命’，兵不血刃，立宪共和，以至于今，终成世界强国，民主自由之典范。此乃康先生之策略，诸君不可只看表层，不究实质呀！”
　　听他此论，秦瑞邦愈觉蔡子明与保皇派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虽百分辩解，巧舌如簧，也难盖其逆党贼心之实。他便问道：“既然先生主张改良，那先生的意思是辛亥革命之成功亦是不当之举，应与否决的么？”
　　蔡子明要传授主张，亦不让他，道：“错错错！其一，辛亥之役，成功与否，总需斟酌。若论推翻满清帝制，完结中国两千余年之君权专制，自然告成。但革命之效在于速成，而不在渐复。刀枪剑戟，无非改组社会之组织构架，若是谈及改造人性，生成民国之国民，非追根朔源不可，如何能凭一革命即完成中华几千年未有之事业。其二，我主张改良，却又未曾否认辛亥以来的革命之举。秦同学怕是误会我的意思了吧？”

　　这一番话又将秦瑞邦的火势焰气熄灭下去。他毕竟是后生青年，理论学识、社会阅历哪里比得上堂堂一位公学校长。但是本就义愤填膺，一旦受到压制，哪里还有理智可言，张口便道：“蔡子明！你就是一个墨守成规，不思进步的的匹夫！公学有你这样的校长当道，算是尽毁前途了！”
　　周围的学生听了，尽皆哗然。矿路学院的几个，更是大惊失色，赶忙过去拍着他的肩胸，叫他注意场合。一帮人劝说，他才冷静下来，忽而意识方才的举动，实有失教养，进而面露愧色，默默无语地埋下头去，真可谓是：山林惊雷虎哮石，玉碎瓦烂尘土静。

　　众人还在为秦瑞邦的冒犯一同不安，那蔡子明倒是位肚撑船、额跑马的真君子，开怀大笑道：“秦同学说我是匹夫，岂不闻‘天下兴亡，匹夫亦有有责’呵……”总之是一番言语显大度，闲言碎语何须较，片刻之间即将教室内的尴尬化为九霄虚无也。
　　随后课堂一如而常地继续，学生你争我论，不拘一格，各抒己见。或曰革命以造新社会，或曰改良以教旧国民，或曰执干将莫邪以横扫乾坤，或曰施灵丹妙药以调理阴阳。课堂之上，生气勃勃，千丝万缕之思绪，共存交融。规矩中良也好，天方夜谭亦罢，总是一群青年后进之秀，由内而发的见解，通通应允探讨。知识无境，行者无疆。那公学校长看了如此情景，心中实甚宽慰，谓自己所争之思想自由及学术独立，今日方现端倪了。

　　日期：2014-10-10 18:46:12
　　渐进下课，蔡子明呼定止论，发表己见，结语道：“诸君可知，今日之中国，凡有良知学识之辈，思维正常之人，绝无刻意寻退之意。不过思想策略有异，毫无引以为敌之必要。譬如医人治病，或持银针猛扎，或开六味调和，两者皆可救人于膏盲之中。所谓进步退步，革命改良，无非是一人之私见，又何足斥为旧民逆贼、苍首匹夫哩。诸君大可秉持自我之信念，牢守自由之思想，他日即便走出学校，也可在社会之中，亲身验证，大有一番作为。”

　　说罢，下课铃响。那蔡子明也不告别，收起书案，径直离去，只留得背后学子，又哄闹起来，讨论间歇不止，一片思想交锋，如火如荼之洋洋大观矣。
　　日期：2014-10-10 18:46:51

　　然而，这堂公共课毕竟又出了一个意外之举，乃使矿路学院一位本来的无名之人霎时名声鼓噪起来。那秦瑞邦虽为工科预读班的学生，平时却好读西洋进步之书籍，对严复、梁启超诸人尤为佩服，尝对同寝诸人讲：“满清俱往矣！现时又有军阀诸侯，积水成潭，占山为王。中华民国，真是金玉其外而败絮其中！若无革命之事，扫清共和障碍，‘民国’二字终成空号耳！”
　　经过此课，校内逐渐流传开他顶撞校长一事。最先说他异见于校长，敢直面冒犯。转闻途中，又有不满校务管理之人，添油加醋，最后竟说他谩骂蔡子明为“独夫走兽，苍首蛮人”。学生极其爱起哄，尤其是一帮好事的男同学，更把秦瑞邦奉为反抗校方的真英雄，全置他于尴尬万分之境地。今天有人赞他具反抗精神，大可引以为表，明日便有人斥他不尊师长，败坏纲常。他在这诸多顺潮逆流之中，自觉实在对不住蔡校长，故手书一封大字报，略云：

　　前日冲撞校长先生，实是辩论当下，理智俱失。思维交锋，观念异同，本是世之常情。只因我血气方刚，粗鄙未除，才做出向时之举。现今三思之后，深知前事真是无理取闹。在此特写这封致歉信，望校长原谅。我辈同仁，也好引以为戒。
　　矿路学院，秦瑞邦致敬。

　　未张贴此信，倒还有一大帮好事青年，力挺秦瑞邦，赞他为“身先士卒的猛士”。此信一出，校内舆论再是大哗。向前表赞之人，通通反转兵戈，相向而推，讽他是“三呼即跪的奴才”。更有暗发传单者，说这种行为“真是得名在前，补救在后，沽名钓誉，世故圆滑”。那秦瑞邦一字一句皆由心而发，毫无矫揉造作之处。课堂对峙，以致后来告表歉意，无心之起，善意而收。如今被几千名学生冷嘲热讽地评判，自然心有不爽。今番尝试到舆论之厉害，所谓积毁销骨，众口铄金。他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学生，修为不足，早被这些闲言碎语弄得心不在焉。还好有同寝的学员，好意安抚 ，叫他宽心，不必放在心上。

　　日期：2014-10-10 18:48:14
　　这一日，又是南方四季难遇的一个好天气。四川公学本是学府教园之所在，风景别类雅致，自然不在话下。正当门处，花岗奇石三丈六，上书校训箴言，乃是“自由、民主、团结、包容”八个字。中道两侧，秋树尽饶，哀枝抽绿，鸟雀喳叫其上。向前十几步，瑰丽胜景之地，围坛中央处着一尊孔子像。见那尊塑像：青苔周身沾染湿，落红化泥盘髻持。周礼不兴人何在，凭吊空叹圣贤志。旁边又植着一笼竹林，百花尽谢，万木凋落之时，唯有这笼竹林还清雅如故。真是：细叶如刀似柳眉，竹身节节百尺竿。风霜雨雪何所惧，我自笑看树千万。

　　秦瑞邦照例起行，要去教学楼听课，孤自一人，行于别苑蔓藤的小石廊里。他手持书本，只顾埋头前行，一时间倒忘忘注意前方。也想是这几日的流言蜚语，种种恶毒重伤令他焦头烂额，心不在焉。石廊转角处，三个青年撺掇出来，挡在道中。秦瑞邦也不注意，不觉便顶撞上去，把书本都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