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刘桂芬看来，别人的日子好赖如何，于己不大相干，偶尔扯扯闲可以，更多的时候她只关心自家男人和儿子。儿子王睿尽管淘气，读起书来却像他叔王万泰，进城就参加砂城全市统一招生的中考，同时拿到了高中和技校两张录取通知书。按照王万泰的意见，王睿应该读高中，将来上大学。谁知，王万满嘴上说遇到事要让弟弟拿主意，一切听弟弟的，实际上他依然是西北男人的个性，我行我素，用他当电炉炉前工的眼光度量王睿的前途，将王睿送进技校，父子俩因此产生了隔阂。后来有人这样评价：别人家一般是儿坑爹，比如那个认郭美美做干女儿的神秘人物，还有那个盛传于网络的李刚，例子数不胜数；到了王万满这里，乾坤倒转，却是爹坑儿——这大概就是有背景和没有背景的本质区别。如果王睿晚生二十年，在流行拼爹的时代走出校门进入社会，百分之九十九的草根都被自己的爹坑着，他就不会有如此多的抱怨。或者王睿另辟蹊径，不拼爹，拼叔，他的叔叔王万泰从平安县县委书记的位子上卸任后，直接调任砂城，目前是砂城发改委主任，虽然不敢肯定他的技校文凭能超越硕士或博士学位，至少不会像东北那几个研究生，打破头去竞聘环卫工岗位。由此可见，成也技校，败也技校，跟文凭没多大关系，只跟爹有关。

　　日期：2013-12-22 18:36:53
　　选择让王睿读技校，不能完全怪王万满目光短浅。王家迁进砂城的头几年，也就是九十年代前期，矿冶集团公司处于上升周期，有色金属的生产经营异常红火，后来主要金属产品铜在国际市场卖到了每吨二十万元左右，镍价曾经高达每吨四十多万，黄金的期货价格也在节节攀升。钱当然进不到工人的口袋，但是，他们每每想到自己生产的东西如此值钱，干活、说话就显得信心满满，牛气十足。“我们公司么！”提及自己的大国企职工身份，他们脸上不由自主带了点自豪。那些年的砂城，教师、医生乃至政府机关公务员，倘若与矿冶集团公司的人士结婚，即使那对象是普通生产工人，他们也常常引以为荣。

　　这样的好日子并非一成不变。有几年，受到全球金融危机影响，金属产品市场不景气，矿冶集团公司的经营形势每况愈下，职工收入跟着缩水，一段时间，部分二级单位还处于停产、半停产状态。这种时候，如果某人嫁了或娶了矿冶集团公司的人，科级以上干部就罢了，收入虽然同比减少，基数放在那儿，他们的生活没受多大影响。如果结婚对象是普通工人，人们就会用悲悯的眼神看他（她），谈论起他（她）的处境，语气里多少夹杂了一点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的惋惜。即使家长教育小孩，也必定说出如下的话：叫你不好好读书，将来长大了到矿冶集团公司上班，去当工人！

　　现在，即使已经退休赋闲的王万满，也开始后悔没让王睿读高中考大学。有天上午，他坐在公园里的水泥椅子上，装有一对画眉的铁丝鸟笼放在脚跟前，对熟人讲起往事，也就是王睿技校毕业那年，到合金厂上班第一天就和他闹，不乐意重复他的老路，干那种捅炉屁眼没一点技术含量的粗活，当场从电炉工区跑了。彼时，王万满提着一截木棍追出去，一直追到厂门外，最终没把儿子追回来……说着，王万满举起右手，给大家看那根留下瘢痕的食指，是他拿木棍抽打王睿，一个大小伙子，怎么打得着呢？儿子扑上来抱住他，伸手夺木棍，父子俩激烈拉扯，他的手指被木棍棱边划了一道口子，鲜血长流，去医院包扎，缝了八针。现在，那根食指上的瘢痕依然显眼，由指腹延伸到虎口，缝针留下的印迹清晰可辨，像一条多足蜈蚣爬在手指与虎口的交汇处。

　　细细想来，王万满真正后悔的也不是王睿读技校这件事本身，而是没有当机立断阻止儿子与同样读技校的佳慧交往。那会儿佳慧已经不姓她爹的姓了，小小年纪成为旁人侧目的“名人”，完全拜她的养父宋志彬所赐。
　　王睿比佳慧高三届，他们原本不认识，但彼时王睿从合金厂电炉工区逃跑后，又返回培训中心读了三年职工大学，毕业那天，他去学校取毕业证，途中与同天技校毕业的佳慧相遇，好像是老天爷故意布的局，他无论如何躲不开了。
　　毫无悬念，拿着技校毕业证的佳慧只能当生产工人，她也进了合金厂，分配到铜电解车间，是那个车间的化验工。由生产工艺所决定，铜电解车间厂房里面总是充满热蒸汽，因佳慧身体单薄，在闷热的环境里呆得久了，眩晕症就会发作。所以她经常引起旁人（车间里多半是男职工）的关注。每天，在固定的某个时刻，如果需要检测影响阴极铜和阳极板电解过程的相关数据，她拿着仪器进到厂房，弯腰站在电解槽跟前操作，蒸汽腾腾间，如果突然不见了她的人影，其他人过去看，就发现她躺在潮湿的水泥地上，衣裳湿了，也不知是沾着酸雾的汗水或是地上流淌的污水打湿的。夏季工装料子薄，湿掉以后有点透视，她穿在里面的粉色内衣若隐若现。

　　日期：2013-12-22 18:38:41
　　佳慧常常晕倒，决非偶然。她很有些她母亲秦娥的性子，摸样也相似，容长的鸭蛋脸，皮肤白净，五官清秀，整个人仿佛用复印机从秦娥身上复制来的。
　　说起来，秦娥也算砂城名人，她七十年代当过知青，下乡到平安县土坝子村时将满十五岁，什么都不懂。女知青，漂亮的女知青，尤其还是未成年人的漂亮女知青，她们身上发生的事，不用说人们都能猜出七八九十分。下乡第二年，秦娥的身材莫名其妙臃肿起来了，她母亲李玉蓉找到公社知青办，谁也给不出个交代。知青办怕事情闹大，承担不起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责任，和李玉蓉协商私了，提前给秦娥办了返城手续，还给了一个招工指标。秦娥哭哭啼啼跟着母亲回家，孩子生下来，是个女婴，取名佳慧，由李玉蓉养着，出月后她就到合金厂上班了。那一年秦娥十七岁，她的知青经历几乎全厂皆知。

　　合金厂的工人大多轮班，有的车间三班倒，有的车间四班倒，都避免不了上夜班走夜路。因那段知青经历，上夜班的秦娥常常受到骚扰，主要是马路求爱者。
　　宋志彬是马路求爱者之一，但他比其他马路求爱者聪明，由他本人策划编排，另几个伙伴配合，有几天晚上，他扮演英雄救美，佯装保护受到骚扰的秦娥，秦娥最终跟了他。关于这件事，砂城有个笔名漠漠孤烟的闲散之人以此为素材写了篇小说《人面桃花》，用充满同情的笔触讲述秦娥坎坷的一生，据说天涯论坛贴着部分章节，感兴趣的可以搜到。
　　宋志彬的聪明是真聪明，他对自己的处境看得透彻，感觉当工人难有出头之日，遂及时调整职业规划，做出理性的决策，即通过自学考试拿到了财务管理专科毕业证书，又找人帮忙，终于脱离工人岗位，调到合金厂财务科工作，不再倒班了。但他依然坚持送秦娥上夜班。等到他们感情深进，宋家无论如何不同意他们在一起，多半因为秦娥曾经的知青身份，何况还有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儿佳慧，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在宋志彬坚持下，他和秦娥勉强结婚，婆媳矛盾却无可调和。一边是母亲，一边是老婆，宋志彬像钻进风箱的老鼠，两头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