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凤英在旁边惴惴站了一会儿，感觉有点伤面子。不说婆家亲戚看不起乡坝头，即使李英说的是真话，她的做派也是居高临下：乡下人刚吃上饱饭，平时难见油腥，镇上的人却开始减肥了！杨凤英多少有一点失落，不晓得自家女子嫁到婆家后，能不能应付，又怎样跟这样不通情理的姑姐相处？好在婆家姐姐是送贵重礼物来的，算是补办了一份聘礼，她和媒人一起来求娶自家女子，今天这样的好日子，自家是高人，何必要矮她三分？……这样翻来转去地想一想，杨凤英收了脸上的尴尬，只一味劝唐三姑吃荷包蛋，叫唐明珠陪李英坐在旁边说话。

　　唐明珠原本话不多，只默默陪李英坐着，让人觉得她是把李英凉在那儿了。杨凤英看在眼里，心里略略有了笑意。不管怎么说，女婿李宝是李家唯一的儿娃，以后的日子，唐明珠是要在李家当家理财的，姑姐和弟媳，东风和西风，将来谁压倒谁，还要走起来看！
　　这个下午，虽然感觉婆家姑姐破了规矩，杨凤英也就有些冷慢她，对媒人唐三姑却很敬重。唐三姑是唐家的远亲，自家人，和娘家这方面更亲近。临走时，唐三姑又透了实底，她告诉杨凤英，镇上结婚不比乡下，李裁缝家又最讲面子，他们办了近三十桌酒，明天不仅客人多，清河镇还有几个重要人物来主持婚礼，包括镇长和男方单位的领导，姐姐和姐夫单位的领导也请了，新娘子要安排好，到了那边千万不能掉底子。杨凤英这才明白，男方如此铺排补办一份聘礼是为了给李家撑面子。转而又想，不管怎样，东西给了唐明珠，算起来是撑了婆家和娘家两家人的面子。杨凤英不由暗暗倾慕镇上的人出手不一样，真真是要多方正有多方正，要多圆顺有多圆顺，体贴到家了。又想想自家，当初大儿子唐明亮结婚，前后总共用去八百多块钱，她嚷嚷了半个村子，叫穷了一整年。惭愧啊！等手头松动些，虽然没有厚实的家底用于穿金戴银，好歹也给明亮媳妇扯一身毛料衣裳，再买双皮鞋，让她穿起回娘家走一趟……

　　出现如此曲折，等杨凤英将唐三姑和婆家姑姐送走，天眼见就黑了。她赶紧把原先已经装好的箱笼重又打开，觉着不合适的物件取出来，再把男方家新送来的衣物装进去，每个箱笼和包裹上面还要贴一对大红喜字，真是忙不过来。
　　一边做事，杨凤英总是忍不住要看看厢房里陈列的嫁妆。小件不算，单是朱红描金大箱笼就有三对，另有一个原木色新式大衣柜，一架崭新的蝴蝶牌缝纫机，还有五屉橱，梳妆台，椅子凳子，脸盆脚盆，一样一样铺排开，又把所有的铺盖、毛毯都用红毛线扎好码在床上，又把十几套新衣裳连同二女子自己做的枕套、桌布、鞋子、鞋垫等等女红往箱笼里装……看着这些东西，忙着这些事，杨凤英因为张兴莲而窝在胸口的气就渐渐消了，再顾不得和三女子怄气，只叫在厨房做事的唐明慧也到这厢房来帮忙拾掇。

　　唐明慧今年十九岁，长得柳眉杏眼，身材相貌和唐明珠不相上下，姐妹俩性格却相左。唐明珠像父亲唐盛才，性情温和，不善言辞；唐明慧生成了杨凤英那样的火暴脾气，叫她做诸如捏针拿线的细致活是难为她，即使拾掇这些嫁妆，杨凤英都担心她会失手，主要还是由自己整理，她只在一旁打下手。
　　东西基本归整完备，这会儿杨凤英累了，她坐在一张椅子上歇息，只叫三女子往最后一只描金箱笼里摆放二女子亲手做的鞋子、鞋垫等女红。
　　箱子已经装满，还有好些鞋子和鞋垫堆放在床上。唐明慧看着姐姐做了这样多的针线，鞋垫上绣出的活生生的红樱翠柳，又是并蒂莲花，又是鸳鸯戏水，她不禁有些愣神。
　　钱唐村的女娃出嫁有个讲究，她们从十三、四岁学习针线开始，一件一件为自己攒嫁妆，如鞋子、鞋垫、枕套等等，手巧的女娃到出嫁时可攒一百多件，自己用不完，到婆家成亲那天，要用这亲手做成的绣品孝敬长辈，或是送给亲戚当见面礼。到那时婆家亲友挤满在新房里看针线，对新娘的家底、人品和能力作个初步评判……每想到这些，唐明慧就心发慌。
　　半年前，钱家冲的钱达志到清河镇唐明珠的缝纫店定做两身制服，因为要得急，唐明珠忙不过来，正巧那天唐明慧去赶集，她被拉进缝纫店，叫她帮着钉纽扣。唐明慧很乐意帮姐姐做事。然而，当她手忙脚乱把纽扣钉完，唐明珠看了笑道，这哪里是钉纽扣，分明是扯的拴牛绳！说笑归说笑，这样的针线如何拿得出手？唐明珠教她返工，耽误了好半天才重新把纽扣钉上，她顺路将做好的制服带回村子交给了钱达志。

　　那天，钱达志穿着新制服去乡政府上班，看见在田里劳动的唐明慧，冲她笑一笑，说，我猜衣裳纽扣不是你姐姐钉的，我要谢谢你了！
　　唐明慧明白，钱达志已经从针线的粗劣或细致辨别出她们姐妹的手艺了。她暗暗羞愧，也想跟姐姐学一手好针线，却总是耐心不够，学不会那份细致。
　　此刻，替姐姐拾掇嫁妆的唐明慧却在想，钱达志啊钱达志，只可惜了，你心目中生就一双巧手，能把花儿绣出香、能把鸳鸯绣活脱的那个女子，明天要嫁给别人，这会儿你又在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