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优抚活动，其场面之宏大，不仅唐家湾人，附近村子的许多人也赶过来看。人们站得远远的，把坐阵指挥的公社干部、干活的村民及摆弄摄像机的城里人围起，里三层外三层，一边指指点点一边议论：一个农村娃儿，唐阿三死得值，石匠嫂的福气在后头！
　　不久有一首名为《血染的风采》的歌曲开始在西南地区流行，村头的广播喇叭也播了好一阵子。彼时，不分城市乡村，人们都在为解放军从越南凯旋归来而群情激昂，后来又拍了一部感人肺腑的电影，叫《高山下的花环》。可是，那种火热的气氛于强忍失子之痛的女人是不相宜的，她恍若惊梦，渐渐地无视了翻修一新的瓦房，总是想起死在边境的儿子，尸骨至今埋在那个叫老山的地方。
　　可怜的阿三，刚当兵就拉上战场……唐阿婆泣不成声，还因为她的另一个儿子，她的阿大，后来也死了。阿大作为家里的长子，坚守着长子的义务，他早早继承了石匠唐的手艺，石匠唐死后不久，他就到公社石料场当石匠挣工分。那会儿公社已经不造梯田了，但要采石料修建招待所，又准备修一条引水渠，要把沱江的水引过来。公社干部召开了一次群众动员大会，说等引水渠修通，水利灌溉网络将覆盖全公社所有的村子，能抵御百年不遇的干旱。可惜阿大永远看不到那一天，他干活的时候被滚落的条石砸死了。发生这样的事故，公社再没有多话说，送来了丧葬所需的米和肉，赔了一副泡桐树做的白皮棺材，随着阿大一起葬在唐家湾村后的坟地里。然而，结婚不久且未曾生育的阿大媳妇是留不住的，她没有等到阿大坟头的泥土干透，回娘家另嫁他人了。

　　唐阿婆哭着，还因为她的阿二，勒乖的一个女娃，长到十来岁，突然发高烧。她吸取了男人病死的教训，阿二得病第一天就送去医治。那会儿她身体还强壮，健步如飞，背起阿二跑十几里山路到公社卫生院。赤脚医生下的处方有链霉素注射液，女人用尽卖掉一笼鸡仔的钱给阿二打针吃药，阿二的烧莫退下，耳朵却聋了。女人不甘心，背着阿二遍寻草药偏方，也不知是哪味药对了路，阿二捡回一条命。十聋九哑，阿二成了残疾，待到成年，好不容易在山里给她说下婆家，嫁过去一年多，产下个死胎，不知怎么就得了产后风，也死了，葬在婆家那边。

　　日期：2013-07-30 11:48:15
　　现在，唐阿婆无儿无女，她常常要去村子后面看看阿大的坟。每次看完阿大，她就会梦到自己未曾去过的老山，一片荒寂的山林里散落着数不清的坟茔。有几回还梦见她的阿三，从两胳膊搂不拢的一株大榕树后面伸出手来，扯着她的衣袖说，阿姆，我想家啊……她却连阿三的脸也莫看见，就哭醒过来了。我的阿三，是一定要接他回家的。可是，听人讲，老山在云南，从唐家湾走过去，勒远的路，用什么做盘缠呢？……唐阿婆哭着，捏捏缀在破夹袄前襟里面的口袋。今天逢场，她刚卖掉二十个鸡蛋，有两块钱。感谢老天爷怜贫恤老！她在心里默默作揖。她养的两只母鸡，即使到冬天，别人家的鸡都不太下蛋了，她隔天也能捡一个蛋。每次攒够二十个鸡蛋她就去一趟清河镇，将鸡蛋换成钱，存在床下的一只瓦罐里。有天夜里，老鼠在床下闹得厉害，像跑马一样，她怕老鼠把钱嗑坏，遂将瓦罐移到一只竹篮里面，用麻绳将竹篮吊在房梁中央，一抬眼就能看见。还要攒一阵子才够去云南来回的车旅费。她是想快些去云南的。为了早一点攒出这笔钱，这年春天，她到钱家冲的钱兴旺那里赊了一只猪仔回来养，原指望等猪仔长了膘卖掉，就能把赊猪仔的钱还上，还能落下一笔钱，却不料遭了猪瘟……老天爷到底是辜负她了！

　　唐阿婆哭了哭，想想死掉的猪仔，又想想欠钱兴旺的钱，她不舍得将死猪扔掉，用开水褪了毛，剖洗干净，腌制成腊肉，一条一条的挂在烟囱旁边，被烟子熏干了，像劈柴一样。如果留着过年，她满口总不过三颗牙，嚼不动啦！拿去镇上卖呢，病死的猪，良心上怎么过得去？如果不卖，又实在想不出家里还有么事可以换钱……贵重的东西也不是一点没有，当初接到阿三的死讯时，公社不仅帮她翻修了房子，还给她送来锦旗和烈属证。他们说阿三是国家的功臣，她是革命的好妈妈。某天，公社派了一辆吉普车拉她到江城的大剧院，听自卫反击战英模报告会。就是那次报告会，她第一次听到喇叭里播放《血染的风采》。据说，那首歌是一个叫徐良的人唱的。报告会后，负责优抚工作的人安排她跟县民政部门领导及其他军烈属合影，每个合影的人都洗了一张七寸的照片带回家。自此，每年春节，公社以及后来的乡政府都要敲锣打鼓给她送慰问品，两袋大米一壶清油。米有百十来斤，清油十斤，是不经吃的。锦旗和七寸大的合影照挂在家里的土墙上，落了灰，她有时举起笤帚掸一掸，再看一看。照片上的人像太小了，如指甲盖一般，具体眉眼看不真切。烈属证她收得好好的，放在装衣裳的木箱里，怕蛀虫，用旧手帕包了一丸樟脑放在一起……其实，这些东西再怎么珍贵，也不能顶一张去云南的车票。

　　可怜的儿，呜呜呜……唐阿婆难以抑制悲伤，赶着存留她全部希望的两只母鸡走了，满头白发在寒风中一颤一颤的。
　　“……苏武庙外，活捉杨业的呼声越来越近，杨业长叹：生不能杀敌尽忠，只好舍身就义！言罢，他摘下头盔，向李陵碑飞扑过去！”随着响板“啪”的一声落下，《杨家将》第十八回血溅李陵碑结束。
　　围在罗顺娃跟前的娃儿们长呼一口气，好半天回过神来，端着粘有几粒饭粘子的空碗散开了。
　　日期：2013-07-30 11:49:15

　　4、光荣烈属
　　唐阿婆是钱唐村的军烈属，住在唐家湾村东把头的一栋灰瓦房里。那栋瓦房原先是草房，她的男人与她成亲的时候盖的。那个时候他们真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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