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门口,欲望盛开》
第60节

作者: 半瓶哥顿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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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叔说你到外边把丫头叫进来,她胆小,不敢进病房看顺子。
  丫头进了屋,杨叔从包里拿出厚厚一摞钱交到她手里,声音颤抖着说孩子你命苦,城里留不下你,回家吧。

  我开门冲出病房,身后传来丫头直挺挺跪倒发出的闷响。
  丫头用我病床上的枕套裹着钱紧紧搂在怀里,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杨叔站在楼下目送她一路走远。我看着一远一近两个背影,年轻的那个佝偻着腰,年老的那个用力挺直了背,下午的阳光在他们脚下投射出角度相同的阴影,象是两道间距越来越大的平行线。
  我陡然想起烤肉店开张那天杨叔顺子和丫头脸上不约而同平静满足的笑容。
  杨叔临走时递给我一套没拆封的一次性手术袍,无分巨细地交代我很多事,说我去去就回来,辛苦你了。顺子是你小弟弟,身边离不开人。

  我无言以对只能用力点头。
  那个下午漫长无边。
  我在ICU等得心急如焚。监护仪和呼吸机节奏沉闷地鸣响不休,夹杂着空调送风口的嗡嗡声,让我愈发坐立不安,却始终没有勇气揭开隔离罩瞅一眼顺子,甚至不敢靠近他的病床。那一排颜色各异的导管和电线如同暗含杀机的绞索,随时会缠绕住我的脖子。
  杨叔的手机始终关机,我那个朋友不止一次打来电话,说你要的东西找到了,让我抓紧去取。
  我心里充满了不祥的预感,不敢细想却又按耐不住,冷汗一次次浸透衣服。
  天擦黑杨叔才回来,器宇轩昂面容平静,换了身不合时令的簇新西装,把手里拎着的人造革提包放在进门的桌子上,无菌衣都没换就过来了。
  我干涩地笑笑,走到门口觉得不对,转身去看。
  杨叔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伸手掀开了隔离罩上覆盖的无菌布,病床上一具插满导管血肉模糊遍布紫红色斑块的躯体裸露在他面前。

  我象被电打了猛地倒退一步,杨叔带来的那只提包被碰翻,一把锋刃闪闪血迹未干的剔骨刀落在我脚边,旁边是长短不齐的八根手指。
  杨叔头都没抬说了声把门锁上,语气里透着不容质疑的坚定和严厉。
  那个肝胆俱裂的傍晚,杨叔俯在顺子床前满脸慈祥地低声细语,身上穿着为顺子婚礼准备的西装。他的语气和抚摸顺子脸颊的手指一样温柔,像是最慈祥的母亲冲着怀中的婴儿呢喃。两行清澈的泪水顺着浑浊的双眼一路滑落,径直延伸到笑意盎然的嘴角。
  我不知道杨叔是不是故意用这种方式惩罚我,他反反复复说着同一句话,顺子,乖,不疼了,马上就不疼了。顺子,乖,不疼了,马上就不疼了。乖,不疼了,马上就不疼了。

  毫无回应的倾诉渐渐变成哽咽又变成低沉压抑的嚎啕,杨叔伸手抹去纵横奔流的泪水,那只手沾着顺子的血,在他脸上留下几道暗红色的印记。
  我跌坐在地上,看着杨叔俯身亲吻顺子的额头,伸手拔掉了顺子喉头的氧气插管。
  杨叔慢慢靠上椅背冲我扭头微笑,无比疲惫地说我就剩这一个儿子,我不能让他受罪。
  那之后他没再说过一个字,只是慢慢闭上双眼低下脑袋,整个身体像只断了线的木偶毫无生机,只有右手依旧紧紧攥着顺子插着输液管的胳膊。
  我用了很长时间才重新站起来走过去,哆嗦着伸手去触摸杨叔的颈部动脉。

  指尖温热却感受不到一星半点的脉搏。
  我的伤口出现了严重的感染和组织液渗出,高烧不退在病床上昏迷了三天,后来又从烧伤科转到外科住院部病房,继续治疗左胸第四到第七根肋骨骨折。
  那是老米踢的。他踹开病房大门冲进来时我正接受警方的盘问,被分局刑警队的人按倒在地依旧不停挣扎,瞪着血红的眼睛冲我破口大骂。
  我扶着输液支架从地上爬起来走到他面前,双膝跪倒的同时吐了口血。
  三周之后我才能下床,那时候杨叔的故事已经传遍全城衍生出很多版本。

  报纸上的官方说法是一杨姓男子挟私报复,持刀闯入某餐厅包房连伤数人,其中一人当场死亡。
  民间流传的版本武侠色彩很浓,深藏不露的隐居高手为民除害,以一敌众击杀了黑社会头目后全身而退。
  我托人从刑警队办案民警那里打听了细节。
  那天下午杨叔回家取了刀直奔餐厅,坐在大厅里点了两个凉菜两瓶啤酒,一直喝到赵斌带着两个手下走进餐厅进了包房。杨叔拎着包过去敲门,门一开就果断出刀。赵斌三人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捅到,伤口全在大腿上。
  杨叔在赵斌胸口又补了两刀,掉过头对那两个手下说你们年纪还小,留着命回去孝顺爹妈吧。手起刀落废了每人一只手。
  杨叔拎着刀走出包房时面容平静无人敢拦,径直走到大门口从提包里拿出西装换上,生平第一次拦了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丨警丨察的评价是有计划有预谋出手凶狠,完全不像一个快到60的老人。
  我听完之后抽了一夜烟,病房里烟雾缭绕宛如火灾现场。

  那之后接连三天我没开口说过一句话,第四天上午去找主治大夫,坚决要求出院。
  芳芳去住院部结了账回到病房,我沉默着站在旁边看她收拾东西,胸口堵得象生吞了两个烧红的煤球,呼吸越来越急促终于憋不住抬腿踹翻了身边的板凳。
  芳芳吓了一跳扭头问我怎么了.
  我冷眼看着她,说你打算骗我多久?
  芳芳浑身一颤说我骗你什么了?

  杨叔。我凑到她面前盯着她的眼睛。杨叔为什么会知道赵斌在哪个饭馆等我。
  芳芳连连摇头可眼神里的慌乱已经无法遮掩。
  我跟小白菜说的话你全听着了是吧,我找人买枪你也听着了是吧。
  芳芳哭着说我怕你出事才告诉杨叔,我不知道他去报仇,只想让他拦着你,我真不知道。顺着敞开的窗口射进来的大片阳光把她脸上的泪水照得晶莹闪烁,看上去象是一串清晨荷叶上的露珠。
  我突然发觉从去年冬天到现在见过的眼泪实在多得不像话,她的,姚楠的,杨叔的,老米的,还有我自己的。转身离开时我心里空空荡荡,没有愤怒没有辛酸没有懊悔什么都没有,只是反复问自己,怎么了,这一切都怎么了。
  芳芳一路追出医院,在马路边有些气急败坏地拉扯我的衣襟,说你不公平你不能这样对我,你没骗过我吗,你骗得少吗,我骗你是为你好,你呢,你骗我为了什么。

  我突然笑了,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头,说大马路上别这样,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芳芳声嘶力竭地冲我大喊,渣子你是混蛋,你骗了我五年了,五年了。
  没错我是王八蛋,我该死我早晚天打雷劈,可这跟杨叔有什么关系。我说完最后一句话,伸手拦了辆出租车,一路都没回过头。
  车到龙坪公墓我才想起出殡那天老米根本没通知我,葬礼结束好几天我才从别人嘴里听说的。我隔着车窗遥望墓碑林立的山坡,知道自己即便能够找到杨叔和顺子的墓碑,也绝对没有勇气去拜祭。
  回到市区已经是下午,我面无表情在街头四处游荡,逆向插入下班的人流中被一个个肩膀挤蹭碰撞,不时停步望天。盛夏的阳光依旧明媚可莫名其妙失去了力度和热量,天空并不阴霾,但极远处与起伏山峦交界的地方已经有大片大片的乌云在凝集。
  天黑之后我坐在杨叔烤肉店门前的花坛边抽烟,盯着胳膊上血痂尚未完全脱落的丑陋伤疤出神,脚边搁着开了盖的二锅头瓶子不时抓起来仰脸灌一口。有路人向我投来诧异的目光,一律被我凶狠地瞪回去。
  街两边路灯次第点亮,最近的一根灯柱距我不过几步之遥,灯伞下一团橘黄色光晕中有无数蚊虫萦绕飞舞,凝视得久了头晕目眩。

  裤兜里的手机响了,我逃出来没看号码直接接通,喂了一声之后电话里传出马仔文的声音,听说渣总出院了。
  我心里纳闷他怎么知道,咳嗽了两声问文哥有什么事。
  马仔文呵呵笑,说找渣总自然是谈生意啦。
  我说我被海关抄了,以后不做了。
  不做酒也可以谈别的生意嘛。马仔文还是笑,我想买你的慢摇吧。

  我发觉突然起风了,仰脸看天,不知什么时候群星黯淡,乌云已经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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