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0-09-25 06:47:55
四十二、
八月底的天空晴朗高远白云游荡,灼热明媚的阳光彰显得天地间一片光明,透过贴着蓝色太阳膜的窗户望出去毫不刺眼,居然能让人心中无端生出平静祥和。
这是一个远离喧嚣用仿古的红墙碧瓦隔出的院落,贴着白色瓷砖的三层小楼被花园草坪和水池环绕。楼前栽种的国槐年代久远白杨粗壮挺拔,树冠部分硕大无朋浓密成荫。阳光穿过随微风徐徐摆动的枝叶缝隙,在地面上投射出无数圆形光斑。树下除了雕刻着棋盘的石头桌凳,还有一丛丛正值花期枝繁叶茂的扶桑开得姹紫嫣红,旁边的万年青同样叶片油绿白花胜雪,傍晚时推开窗能闻到隐隐幽香。
与清幽凉爽的环境格格不入的,是楼道两边一排房间里从不间断撕心裂肺的惨嚎。
这里是市人民医院烧伤科的病房。
我伤得不算很重,脸上被烫出两个水泡,左臂和胸口浅二度烧伤,右手手掌和靠近手腕的地方深二度。一块烟盒那么大的皮肤乌黑发亮彻底没了知觉,清洗伤口时棉球一碰就全部剥落露出鲜红的肌肉组织。
入院当天夜里上药包扎打了右臂牵引,斜靠在床头闷哼一夜,在没烧坏的那只手掌根上咬出一排牙印。
顺子在我隔壁的ICU病房抢救了整整6个小时,我听大夫说他的呼吸道严重灼伤,因为喉头水肿一进来就切开气管输氧。
芳芳闻讯赶到进了病房就要哭被我踹了一脚,满脸大汗瞪着眼睛说敢出声你就滚。她冲我点头,脸色苍白狠狠咬着嘴唇。
整整一夜我都心乱如麻,不敢去想顺子身上那件几乎烧化了的化纤T恤是怎么从肉上剥下来的。
天亮后杨叔进了我的病房,俯身拍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挣扎了半天决心开口,刚说了声叔,顺子,就被打断。
杨叔冲我摆手,紧闭双眼眉头拧在一起,牙齿咬得嘎巴作响浑身抖动不休,扶着床头缓缓坐在地上。
我的眼睛火烧火燎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派出所的丨警丨察来作笔录时杨叔才站起来,意味深长地冲我摇头。
我跟丨警丨察说喝多了,没记住打我那人长什么样反正是个平头个子不高,忙着救人扑火,什么时候跑的怎么跑的一概没看着。
丨警丨察合上笔记本说你再好好想想,抓不住人我们没法定性是故意伤害还是一般事故。
杨叔做完笔录又进了我的病房,贴在我耳边问,渣子,你跟叔说句实话,那人你认不认识。
我咬着牙冲杨叔点头,说是冲我来的。杨叔我一定给你个交代。
杨叔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顿了顿又问,抓进去能判几年?
我摇摇头说不一定,故意伤害这事没准儿。
门外有个护士扯着脖子喊ICU家属。杨叔转身跑出去。
隔着半敞的门,我隐约听到有人说肾衰和心衰两个词,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中午芳芳从家里取了钱送到医院还带了点吃的。杨叔接过盒饭坐在边上一言不发,一口一口吃得很慢,铅灰色的脸上肌肉分明双眼冰冷。
我看了看芳芳带来的钱小声说可能不够。芳芳一边喂我吃东西一边点头,说她还有点存款下午去取。
我盘算了一下如果还不够就只能把老米留下那辆车押到典当行,我不敢找老米要钱甚至不敢通知他。
他会杀了我,一定会。
输液瓶里的药水完了芳芳出门找护士,回来的时候偷着告诉我,顺子的眼睛保不住了。
我想让她去ICU病房看看,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说你扶我上趟厕所。
路过ICU时我没敢扭头去看,可眼角的余光隔着半落地的玻璃窗扫到里边一排叫不出名字的仪器。病床上扣着巨大的无菌隔离罩,牵引出密密麻麻的导管和电线。穿着无菌手术袍的杨叔坐在床边,离得太远看不清面容表情。
在卫生间门口我停下来让芳芳去住院部给顺子交钱。芳芳略显迟疑问我要不要帮忙。
我冲她笑笑,扬起左臂说这条胳膊还能用,又没残废。
芳芳走出几步被我叫住,说你手机呢,我打个电话。
我看着芳芳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脸上的笑容已经僵了。仰脸盯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管发了会呆,低下头重重呼出口气,推门进了卫生间。
我连着打了几个电话,把能记住的号码挨个拨了一遍,简单明了没有废话,只说两句。
给我查出赵斌现在在哪儿。帮我的是朋友,通风报信的是死仇。
最后一个电话打给一个很久没见面的朋友。闲聊了几句他问我什么事,觉得听错了又问一遍。
我捂着话筒一字一顿地重复,给我找把枪。
走出卫生间芳芳堵在门口吓了我一跳,一脸阴云地问我怎么了。
我把手机递过去,一边走一边说没什么,不时扭脸看她。
芳芳一言不发跟我回了病房,拿起包去银行取钱,临走时问我晚上想吃什么。
我说无所谓,什么都行。
芳芳点点头,犹豫了片刻说你千万别再出事了,千万。眼睛里闪着泪光。
我斜靠在床头冲她挥挥手。
晚上护士进来换药,拉着脸说谁让你把牵引拆了,这是医院不是你家,已经烧成这样还抽烟。
我咧嘴冲着她笑,把烟头按在掌心用力捻灭,说已经烧成这样不在乎多点少点。
护士目瞪口呆看着我,嘴张得能塞进半拉拳头。
我俯身捡起她掉在地上的纱布和棉签,说我快出院了。
夜里杨叔进来一回,我闭着眼一动不动,听着杨叔呼吸沉重地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就走了。我下床蹑手蹑脚走到门口,隔着门缝向外张望。
杨叔蹲在ICU门口,脑袋深深埋进双膝。
第二天上午刚吃完芳芳送来的早饭,小白菜居然来了,带着满满一包钱。
我说想喝酸奶打发走芳芳,扭脸瞅瞅装钱的挎包,点了根烟说这算什么。
小白菜的笑容跟肾亏病人的尿一样说来就来,底下人不会办事让渣子兄弟受委屈了,老赵说等你出院,一定当你的面打折那小子的腿。这钱表示个心意,营养费医药费,你说算什么就是什么。
我冲她扬扬胳膊上的伤,说我这伤不重不用这么客气,你这些钱不光看病,火化都够了。
小白菜连说呸呸呸不能这么开玩笑。我们老赵知道你最近不走运得罪了海关,手头肯定紧。没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都是朋友互相拉一把就起来了。
我看着小白菜那张嘴上下翻飞,觉得人要脸树要皮这句古训纯属扯淡,问她赵斌打算怎么拉我啊?
小白菜挤眉弄眼的笑,说你那慢摇吧现在空着也是空着,干脆转让给我们灰欲呗,咱们合营也行。
我耐着性子看着小白菜口沫横飞无比真诚地又表演了一会儿,民政局慰问灾民都没她那么面面俱到无微不至,抽完一根烟挥手打断她,说你让赵斌来医院跟我谈吧,今天晚上,我等着他。
小白菜走到一边打了个电话,说医院不是谈事的地方,你要方便的话晚上咱们到外边谈。
我点头说行。小白菜告诉我一个饭馆的名字。那地方我去过,离长街不远。
芳芳拎着酸奶回来时小白菜刚走,我指着那包钱让她拿出一半交到住院部顺子名下。
芳芳一边数钱一边问我另一半怎么办。
我说你把你垫的钱拿回去,下午我有事出去一趟,等我走了你把剩下的全部给杨叔送过去。
芳芳抬头看了我一眼,幽幽地问你身上有伤别出去了。
我转身望向窗外没再说话,轻轻地转动手腕活动手指,疼得满脸是汗。
吃过午饭我去卫生间给黄律师打了个电话,说最近实在太忙可能要出去一趟,慢摇吧的租房合同麻烦你抽空交给芳芳吧。
道了谢挂掉电话,考虑了半天要不要给老米打一个,最终还是放弃了。
我相信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亏待芳芳。
再回到病房杨叔也在,芳芳拎着饭盒去水房洗碗。杨叔坐在床头冲我招招手,说渣子你过来,叔有点事麻烦你。我要回趟家,顺子身边不能没人,你帮我盯着点儿,行吗?
我使劲憋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从床头柜里拿出装钱的挎包,说杨叔我这儿有钱你别回去取了,用多少我都有。
杨叔接过钱拍怕我的手,说叔没操心钱,叔知道你和小米哥俩仁义这么多年一直想着我和顺子。这事不怪你,真不怪你。
我觉得两腿发软脑袋里不知什么东西轰然鸣响,伸手抓住床头的栏杆才站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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