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0-09-20 02:22:28
四十、
我六岁以前爸妈老上夜班,吃过晚饭就把我反锁在家里。天一黑我就上床,死盯着窗户不敢睡觉。那时候住三楼,窗外总有灯火把树枝的影子投射到玻璃上,看上去狰狞怪异象一只又一只颤巍巍伸过来的手。我在枕头边摆了一溜玻璃珠自行车铃盖之类的鸡零狗碎,预备着一旦有什么怪物破窗而入就砸过去,睡着了手里还攥着根一尺来长的棍子。
现在想起童年时的饱经摧残倍受惊吓依旧愤恨难平。
在梧桐路长期经营夜店我渐渐习惯了晨昏颠倒,冷不丁光天化日出趟门反倒不习惯,一有明媚阳光就眯眼,墨镜恨不得长脸上。第一回陪姚楠逛街她特奇怪,说你怎么老往阴影里出溜,难得出太阳。
那时候是冬天,阳光稀薄衰弱跟水兑多了的牛奶一样。
七月底的太阳力道很足,每天早上一睁眼就能看见它们,肆无忌惮顺着头顶斜上方焊着钢筋的窗口挤进来,在我胸口投射出一个大大的井字 ,晃得人睁不开眼,脑门上全是汗。
每到这时候丁小三就嬉皮笑脸端过来打好水的脸盆和牙缸。洗漱之后我就缩在墙角太阳晒不着的地方抽烟发呆,一遍又一遍环视这间不足30平米的号房
我在医务室睡了两天之后就搬进这间号房。
陈斌告诉我丙8仓关的犯人都是治安拘留,管得比较松,可以偷着抽烟,看守睁一眼闭一眼。
以前我们都管监室叫号,或者筒。猛一听仓这个字眼有点不适应。可见香港黑帮片的盛行。
就像以前都管丨警丨察叫雷子黑狗什么的,现在车同轨书同文全体向铜锣湾看起,叫条子。
见着丁小三让我很有些人生何处不相逢的感慨。
我当丨警丨察时一共抓过他两回,第一次是全市统一打击盗抢,他在火车站摸包被我摁住,判了一年劳教。第二次比较凑巧,我去火车站送人,欣逢他玩碰瓷敲诈一个外地游客,这回还是劳教,半年。
这回比较简单,自备了一只死苍蝇去饭馆敲诈,被一群厨子狂扁半小时后奄奄一息,菜刀架着脖子扭送派出所。这是后来陈斌告诉我的。
估计我进丙8时的仪仗太隆重,看守帮忙拎行李,监区长亲自陪同,仓里六个人都让唬住了,丁小三盯着我头上的纱布发了会呆慢慢晃悠过来,小声问渣哥怎么进来了?
我坐在地铺上点了根烟,翻着白眼瞅他。
烟雾飘散中丁小三直吸溜鼻子,屋里另外几个人不约而同向我这边窥视,眼神里除了嫉妒就是警惕。
我摸出半盒烟扔过去。丁小三伸手接住,迫不及待地叼出一根过来凑火。
我抬腿踹了他一脚,说给你一个人的?把打火机扔到离他最远那人手里。
丁小三散了一圈烟,指着众人说一个一个抽,别让发现。跑过来帮我铺床。
我从行李卷里又摸出盒烟给他。丁小三一脸钦佩地说,您是来办案吧,卧底?
我憋着没敢笑。
烟是我进来第二天芳芳送来的。乱七八糟拎了一堆东西,愁得陈斌直挠头。
我只拿了烟、毛巾被和几件衣服,说别的你带回去吧,用不上也不让用,又不打算常住。
芳芳伸手想摸我的伤口又不敢,红着眼圈点头,说你千万别出事,吓死我了。
我冲她笑,说放心没事,这地方我熟,以前常来。
芳芳哇地一声哭得稀里哗啦,说不一样,以前你是丨警丨察。
陈斌在边上坐立不安直看表,我拍拍芳芳的肩膀说我又没死你哭什么,回家好好呆着别胡思乱想瞎操心。
临走时芳芳问我店里怎么办。
我说你听老米的,他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以前见过看守所的饭,隔了这么多年水准明显提高,不象丁小三的犯罪手段越来越往下出溜。馒头白了不少,水煮白菜里居然还飘着点点油花。
晚饭时我隔着门上的取饭口给送饭杂工递了根烟,报了消费号,让他去叫几个菜。
现在从上到下都实行人性化管理,看守所虽然没前卫到设置带床的夫妻会面室,小超市和内部灶早就有了。举贤不避亲,老板一概是历任所长姐夫表弟之类的亲戚。
炒鸡蛋60一盘,鸡蛋的妈300一只。只要你的消费帐上有钱。
我账上的钱是老米找的律师给存的,四十多岁姓黄,不知是不是黄兰他们家亲戚。
他是第三天上午来的。陈斌说医务室实在人多眼杂不能老赖着不走。我笑笑点头,说已经给你添不少麻烦了,见完律师我就下监区。
在会见室里黄律师让我签了一份代理协议,说老米跟我没有亲属关系,让我再补一份委托书。
我扫了几眼,密密麻麻全是字儿,没心细看,抓过来也签了。
黄律师递过一盒印泥让我按了指印,认真核对签名以后扭脸冲陈斌说,我要向我的当事人了解一些情况,请你依法回避。
我差点乐出声来,陈斌咬牙切齿地走了。
黄律师从兜里摸出烟和打火机递过来,我给他让了一根,他客气笑笑摆手,戒了。
老米毕竟不是神仙,一天时间只能打听到大概情况。
我的案子是有人举报,三封举报信同时寄到海关工商和市政法委,专案组刚成立没几天。缉私局的人那天下午按照举报信上的地址去东郊仓库秘密取证,发现库房门前停着辆卡车还有个等得海枯石烂还不停打电话的司机,上去套了几句话觉得我要跑才调了人守株待兔,我正好撞在枪口上。
库房里的货已经全拉进海关扣押品仓库,慢摇吧和人间也被抄了。眼下的局面有点微妙,缉私局和老米都在找突破口,一边是搜集证据确认犯罪事实,一边是牵线搭桥结识主管领导。
黄律师小声说,米总让我转告,让你务必保持耐心,再坚持一下。
我冲他点头,反复权衡此人究竟能不能信任,最后还是一咬牙,说你让老米去我家里打扫打扫卫生。
我心事重重没什么胃口,天价烧鸡只吃了半条腿就饱了,点了根烟倚着被子窝进墙角。
丁小三打发人到门边把风,自己凑过来没话找话东拉西扯,一张嘴油乎乎的象两片没蒸透的广式腊肠,见我不怎么搭理他又讪讪地回去接着吃。我发现半盒烟一顿饭不光确立了我在仓里的地位,连带着他也横生出点颐指气使的劲头。
其实高墙两边都一样,没文化就得有知识,没权就得有势力,没经济,就必须得有钱。
我第一次发现黄昏时的夕阳格外刺眼,墙上那扇高得缺德踮起脚才能够着的窗户被耀得一片金黄,让人不敢举目凝视。
号房里的一整面白墙被映照分割成两半。一半金碧辉煌,跟墙根一排颜色质地各异的简陋地铺格格不入,另一半青灰惨淡估计和我的脸色差不多,映衬着一群神色狼狈的人蹲踞在地上埋头苦吃。
说心里话我对这个环境倒真没有什么抵触和厌恶,只是觉得场景切换太快,像是身后有人拉着一组舞台演出用的景片飞驰而过,我跟喝多了一样冲着背景目瞪口呆,心里充满了凌乱复杂的恍惚感,说不清是恐惧还是嘲讽。
窗口的金黄越来越暗淡直至成为漆黑一片,玻璃上反射着室内的灯光。我站起来踮着脚向外张望,能看见远处拉着电网的围墙高大厚重的铁门和门侧高塔上的哨兵。
不知什么原因窗外的世界一片宁静,即便院子里有车亮着大灯驶过依旧悄然沉寂,像是场诡异的无声电影。
晚上九点响了一遍熄灯铃,在门外宽阔空旷的走廊里嗡嗡回荡。
我随便洗了洗仰面躺在铺上。身边有人聊天,声音小到悉悉索索,夹杂着沉重的叹息和没心没肺的窃笑。
按规定铃响之后15分钟断电关灯。等屋里漆黑一片我才重新睁开眼睛,原本就高得要死的天花板彻底隐没无踪。我凝视着深不可测的黑暗觉得心里不那么翻江倒海了,默默祈祷,没错,就是祈祷,老米能听懂我传的话。
我家里雇了钟点工定期打扫还算干净,但电脑桌的抽屉里放着几年来销售洋酒的全部账本。
号房屋顶悬垂的那只白炽灯泡骤然点亮时我并没有睡着,只是本能地立刻闭眼假寐。铁门被推开时发出的尖锐鸣响让人牙酸。看守在门外叫了两遍我的名字,提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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