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狗的墓碑和人的墓碑，半个世纪内一直高耸于我们寨700年来一片墓碑林中，明显如鹤立群鸡。周元坤当年给那狗和那人立碑时，就立得比我们前600年先祖的墓碑都高；其后50年中，寨人们给自己后去世的先人立新墓碑时，没一家敢把碑与那神狗及那老人的碑立一般高。那两块“双鹤立群鸡”的墓碑后面，是一个人和一只狗合葬的坟墓。那墓里的人，是一个流浪到簸箕地来的异乡卖唱老人；那墓里的狗，是一次渭河发大水时扒在一块门板上漂浮而来的异乡狗。

　　当年，那只狗一直漂流到下游的东陵古渡上岸，其后就开始在东陵城里流浪。一天，一群恶少把那只流浪狗追打伤残，用绳子捆了，拖到一家狗肉馆要换一桌酒肉。
　　也是那神狗命不该绝！就在它眼看将落到屠夫手里的一霎间，它却往狗肉馆里一位手拉二胡正卖唱的老人可怜巴巴瞄了一眼……
　　神狗这一眼真瞄对了人啊！卖唱老人就倾其所有，从一群恶少手里“买”下那只跟自己一样流浪漂泊的狗。
　　不久后，在东陵城各条大小街巷，人们就常能欣赏到一幕奇异的演唱：
　　老人手拉二胡苍凉放歌；那只神奇的狗就像当今给演唱者伴舞的姑娘小伙一样，它随着老人唱声的节奏起伏，会表演一些简单的动作。狗演员几个太过简单的动作，也就是不断单调重复而已；可观者的掌声、喝彩声却如疾风暴雨！同时，人群中的麻钱、碎银子也如疾风暴雨飞向场子中间……每演唱完，收拢麻钱和碎银子的也是那狗演员，它用嘴叼。挪场子换地方时，卖唱老人背行李卷等重物，而他的二胡和几件狗演员穿的“演出服”，就驮在狗的背上。

　　说来世上的事总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啊！不过，这也看出名者是弱者还是“强者”。比如我们军户寨那时的大瞎货马五魁还没取代周元坤当上乡约时，就已是方圆很有名的马五爷了，人称“半个土匪”，可那“半个土匪”比秦岭山里正式落草的真土匪还震人！马五爷仗手下一帮泼皮无赖，想取之物没有取不到的。于是，对马五魁马王爷来说，名越大，钱就来得越快，势就扎得越老（“老”在此为“大”之意）。无数人对“半个土匪”背地里恨得咬牙切齿，但见面却依然点头哈腰，抱拳作揖。马拴驴还没进***地下组织前，有几回也想跟马五魁争个高低，可每临末了，却又把气咽肚里自认输了。为啥？因为马五魁马王爷的歪（恶）名大啊——老虎不吃人恶名在外呢！这话用兵书上的文词来说，就是马五魁可“不战而屈敌”，此乃兵法中上上之法也！马五魁后来取代周元坤当上乡约又兼了保安团长，那时凭的可就不仅仅是“名”，而是“名”转化成的“势”了。不过，世上能把“人”活到马五爷那份上的能有几多？东陵渭河南过百个村，就出了一个马五魁马五爷呀！而卖唱老人和他的狗，他们一人一狗在两千年古秦都东陵城里突然出名，那“名”招来的就不是福，而是祸了！就如同一介书生的我1995年间，突然在古都的报纸、电视广告里让人知道是个千万资产的鞋老板后，其后果竟令我至今不堪回首……那老人和狗演员不菲的演唱收益，很快就勾起一帮地痞无赖起了邪念；结果在二“人”的演唱“事业”正如日中天，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们的全部积蓄被歹徒们一洗而空了！

　　不过，那位民国初年的卖唱老人，却比1995年的我要明事理得多。老人和狗遭那次重创后，就彻底告别了繁华的东陵城；他们转入渭河两岸民风淳朴的乡间，仍以演唱为生。可我1995年7月遭一群以“执国法”为己谋财者联手暗算后，却自以为凭满腹经纶、一腔正气，又加之口若悬河犀利如刀，又适逢国家正迈向法制社会，我想我挣钱就是为了更尊严的做人，而不是为了更下贱的做狗（这个“狗”当然要把卖唱老人那只高贵的神狗排除在外，这里指的是低劣的下巴狗）！我奔走于各大小“衙门”，我起诉人家各类“执法者”……其后，无情的事实就让我明白：我真是“瓜娃”自己找死呢！

　　那位比我明事理的卖唱老人，其结局自然比我好。老人和那只狗在乡间的演出收入虽比不上城里，但维持二“人”生计却绰绰有余。身为演出负责人、导演、主唱、二胡伴奏者的老人，那时就常安慰他的“合伙人”——狗伴舞：
　　姑娘啊，乱世年月，人心不古；咱图个安生吧！咱就给乡里人在农活干乏时添点乐子，给咱爷儿俩挣口饭吃得了。其实嘛，话说回来，钱挣多少是个够呢？这年月间，咱爷儿俩能凭自己本事有吃有喝，就是咱命里的福啊！
　　那“狗姑娘”伸头在老人腿上摩擦，呜呜细颤的叫；它显然对“领导”的安排毫无异议。
　　老人手抚狗的头、脖子、背、尾巴，仰天哈哈大笑！卖唱为生的老人大笑时嗓门自然洪亮，竟把一群鸟儿引来在头顶盘旋鸣啭……
　　再说那些天东陵城里看不到卖唱老人和他的狗演员后，表演者因何离开东陵城的缘由才传开来；于是，那抢劫老人钱财的几个歹徒，竟被一群愤怒的热心人扭送到那时的东陵丨警丨察局去了！据说，那帮歹徒把抢劫所得的所有银两全上交给警官大爷后，他们的老子又额外给警官大爷送了烟土（鸦片）和暗银子，几个歹徒才没被重办。

　　可卖唱老人在乡间听到歹徒在城里曾被抓的消息后，并没和他的“狗姑娘”重返东陵城。其原因一是老人那时已深知：乱世间东陵城再好，也不是他和自己的“狗姑娘”能久留之地；二是他们那时已在我们疯仙庙里定居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