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0-06-02　20:24:30

　　（第七章之三）
　　牛二担子这人平常老没个正经，但爱说大实话，正所谓话糙理不糙吧；他那天话里关于“命”与“脸”的“人生哲学”，还真道出了我们军户寨人的某种“生存辩证法”；我们寨里很多人在饥荒年月，确像牛二担子一样偷抢过队里的红薯和玉米棒，可他们同时又常常发自内心叹：
　　人活脸，树活皮；人皮难背吆！
　　也许正因“人皮难背”，我们人甚至把一只狗奉为为人之师呢！话赶到这里，看来那只狗的传奇我不得不一叙了。
　　其实我多年来就老估摸着，这世界上能给一只狗在死后立碑的地方，一定罕见或没有！
　　可遗憾的是，我们寨里为那只神狗而立的墓碑，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城里来的“革命战士”拔地而起的“横扫”了。那时“红色风暴”漫卷十里簸箕地，正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荡涤一切污泥浊水”的当儿。城里来的“革命战士”说，那块为狗立的墓碑，非常封建，非常腐朽，非常的资产阶级人性论，所以非常、非常的反动！因此那“封资修反动墓碑”被拔地而起“横扫”倒地后，还根本不足以平“革命战士”之愤！最后，那“封资修反动墓碑”又被“革命战士”们披荆斩棘的从疯仙庙后柏树林的公共墓地抬出，再历经千难万险的抬到疯仙老棱棱边，推进渭河，发出声震玉环的轰隆一声巨响！此后，那“封资修反动墓碑”就沉在万年河底永世不得见天日了，滔滔的渭水“革命洪流”，将千年万年的荡涤那碑上的“封建”、“腐朽”和种种十恶不赦的“反动”……

　　那墓碑正中，竖刻的八个“非常反动”的楷书是：
　　天降此犬万世人师
　　“革命战士”们当时曾用榔头疯狂砸那八个“非常反动”的字！但已“被毛泽东思想武装”（那时的原话）起来的“革命战士”们，在对付青石板上的“反动楷书”时，无论其革命工具还是革命功力，显然都没法与半个世纪前那位“封建石匠”师傅相比；那天，“革命的铁榔头”在“封资修反动墓碑”上不知“革”了几百还是几千个回合，直“革”得几位膀大腰圆的“革命战士”个个挥汗如雨、手腕做酸、眼冒金星，可深深阴刻在“反动墓碑”上的八个“非常反动”的楷书字，却就是“我自岿然不动”……

　　哎呀呀，不好了！停！停！陈明礼你手在键盘上赶快停！
　　我就问我心里那个“我”为啥喊我停？！
　　那个40年前的“我”就厉声道：“我自岿然不动”，是毛主席光辉诗篇里的句子；你为什么把主席光芒万丈的诗句，用给“封资修反动墓碑”上八个“非常反动”的字呢？！你是什么狼子野心？！你是什么罪恶企图？！
　　我就对那40年前的“我”冷笑一声：滚一边去吧！你这小愚昧分子，你这蠢猪！你这小阶级斗争分子，你这凶狠幼狼！
　　我心里那头“小蠢猪”和“幼狼”灰溜溜遁逃后，可我还是发现，我刚才真被那小狗日的吓得手一颤、背冒汗呢！

　　幸亏、幸亏！幸亏那年月已过去了……
　　感谢我主，感谢菩萨！阿弥陀佛！
　　且让我擦一把汗，喘口气儿；呷一口茶，压压虚惊……这就接着敲字。
　　那些“革命战士”们后来在寨里又深入调查出，那“封资修反动墓碑”上的落款处刻的虽是“军户寨全体村民敬立”，可其实呢，那是老地主分子周元坤任国民党反动政府太公乡伪乡约时独自出资立的！敌人是多么的狡猾阴险啊，他假借革命人民的名义，毒害、欺骗、麻痹革命人民，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革命战士”们再调查出，那墓碑背面的宋体碑文，也是周元坤撰的稿；包括当年那“封建石匠”刻的字，都是周元坤那手让簸箕地多少封资修反动文人垂涎的“反革命书法”！而当年那“封建石匠”对“反动的周体书法”竟拓刻得丝毫没走样。
　　在那只“反动狗”的“反动墓碑”旁，曾并立着一块人的墓碑，上面的碑文照样是敌人周元坤撰写的“反动内容”和“反动书法”。
　　“革命战士”们那年把两块“封资修反动墓碑”拔地而起的“横扫”倒地后，一度曾打算“化毒草为肥料”；当时古戏楼广场北入口处要修一尊毛主席雕塑巨像，就有“革命战士”提议，可把“封资修反动墓碑”作为主席塑像底座用石，让我们伟大领袖永远把“牛鬼蛇神”踩脚底下！但这一提议，很快又遭到一批革命觉悟更高的“革命战士”们严厉批判：
　　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巨人脚下踩的，应该是祖国的红色大地！怎能把“封资修反动墓碑”筑在主席塑像底座内？！难道让封资修阴魂在主席脚下……？！
　　先前的提议者这就幡然醒悟，就痛心疾首、悔之万分的砸自己脑袋！那第一位提议者事后还在大会上痛哭流涕做过“触及灵魂”（当时原词）的深刻检讨。
　　那两块“封资修反动墓碑”被“横扫”进渭水36年后的2003年，东浪集团董事长石浪先生曾打算请人在河底捞出那墓碑重立起来；可是，石董事长本人在不久后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却毫无前兆的投水自尽了！于是，石董事长那想法就和他更多夙愿，都默默到另一个世界去了。石浪投水前用牛皮绳捆在胸前的青石板，当然比那两块“封资修反动墓碑”要小得多；但石浪在疯仙老棱上投水的位置，却离那群“革命战士”当初往河里抛“封资修反动墓碑”的地方相距不远，就是下游二、三十米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