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星霜》
第56节

作者: 陆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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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子鹤听完事实的真相,心中比别人有着更多的酸楚。
  许子鹤在德国,在巴黎,作为中国人不知忍受了多少冷嘲热讽,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在苏联,这种情况仍然存在。
  他心中的伤疤再次被揭开。
  返回莫斯科的路上,坐在火车车厢里的中国学生个个垂下头,谁都不愿意讲话,也不知道这个时候该讲什么样的话。车轮与铁轨哐当哐当的撞击声好像不是来自车厢底部,而是发自每个人的胸腔。这种声音与平常不同,不再是一种同频率同音高的重复,而像是从车厢一端经过座位上的每个人之后,就会发生一次共振。共振之后的撞击频率越来越强,声音越来越高,速度也越来越快,到了车厢的末端,这种共振达到了高丨潮丨,如疯牛般继续向前窜动,撞到关闭的车门后,调头折返回来……最后,疯牛头上的双角被撞断了,摔在了地上。从双角根部两个窟窿中涌出的两注血流灌满了疯牛的两个眼窝,牛眼变得浑浊血腥,在车厢内不再一折一返地狂奔,而是桀骜不驯,歇斯底里地杂乱无章地四处冲撞,把车厢里的所有中国人撞击得血肉横飞。

  许子鹤站了起来,他要把自己的伙伴从疯牛场上解救出来。
  “老董,我想讲几句话。”
  董义堂正为如何打破这种低沉的气氛发愁,自然希望许子鹤能够找到打破沉闷局面的办法。
  “同志们,我知道,这个时候讲什么话都是多余的,但我还是想说几句。现在,我的心和大家一样痛,或者说,比大家的心还痛。”
  大家都听见了许子鹤的说话声,但个个低垂着头。
  “这样的国外遭遇,大家可能是第一次,可是我遇到过很多次。在法国巴黎遇到过,在德国哥廷根遇到过,在欧洲的其他城市比如布鲁塞尔、阿姆斯特丹、维也纳、哥本哈根也都遇到过。每遇到一次,我的心就像被刀剜一次。为什么我们中国人在海外总是会遇到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原因——国弱民贫!贫弱之邦不可能有尊严,只有受别人恶言恶语的份!”

  许子鹤的一席话,说得大家慢慢抬起了头,但个个目光怅然地看着窗外。
  “大家都知道,辛亥革命结束后的最初几年,中国出现了三百多个政党,不少政党甚至刚出现就消亡了。是选择君主立宪还是民主共和,是向欧美学还是向亚洲邻国学,国人在革命道路上面临着一道复杂的选择题。有多少胸怀治国救民抱负的中国人为此去南洋学习,去日本学习,去英国、去法国、去德国、去美国学习,正当无数中国仁人志士在众多选择中迷茫的时候,苏联的同志们走在了我们的前面,‘十月革命’成功了,为我们中国的革命树立了典范和榜样。因此,我们来到了苏联,来到了莫斯科学习。为什么在国外受气受辱,我们的前辈和我们自己还要跑到人家这里来?因为,我们的前辈和我们自己想改变中国贫弱的现状。要想改变中国贫弱现状,就得迈出破烂的家门,迈出断垣残壁的国门,到人家那里去学习,去受气,去忍辱负重,去枕戈待旦。我们这些人受气,是为了更多的中国人不受气。我们现在受气,是为了今后的中国人不受气。”

  一席话,让车厢内中国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许子鹤那里。
  “如果我们这些人受一点侮辱和恶气就变得意气消沉,就变得毫无斗志,那么请问,贫弱的中国还有救吗?还有希望吗?还有谁能改变她家不像家、国不像国的现状呢?”
  听着许子鹤的慷慨陈词,车厢内的学员们不再垂头丧气,而是重新挺起了胸抬起了头。
  这时候,党小组长老董站了起来。

  “同志们,我们也把这个情况给领队的苏联同志汇报了,他说,听到这种情况后,他作为主人心里也很难受,但请大家放心,这只是旧俄国遗留下来的恶俗陋习,绝不代表新的苏维埃政权对中国人的态度。因此,请大家不要因为这件事而对我们的苏联同志产生误解。”
  许子鹤及在场的中国人都点了点头。
  回到莫斯科后,在旅莫支部书记俞清澜的支持下,许子鹤向学校递交了一份报告,在真实描述这次到圣彼得堡参观考察的遭遇之后,提请学校向上级组织反映此事,以避免损害中苏两党的良好合作关系。大家都为许子鹤信中用词的直率捏一把汗,而许子鹤答复了大家一句话:“伟大的政党定有伟大的胸襟,请相信我们的苏联同志!”
  半个月后,终于有了消息。
  苏共政治局主管宣传和外交工作的一位委员对此事作了批示,旅莫支部书记俞清澜向大家及时作了传达:“我个人非常感谢中国的许子鹤博士,他直截了当地反映,不是对我们的批评,而是对我们友谊和合作的重视和呵护。其他看过此信的苏联政治局委员也都这么认为。此信内容已被列入下周召开的一个重要会议的议程之中,今后将要求我党所有党员干部、下属和家属注意——任何苏联同志再讲此语,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党员,任何苏维埃公民再讲此语,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新式公民……”

  俞清澜在中国学生组织生活会上读完此信,所有中国人眼含泪花,他们为苏联同志的真诚所感动。
  从此之后,在莫斯科、在圣彼得堡、在苏联的任何一座城市,许子鹤他们再也没有听到身边的苏联人说过此话。
  除了学习上的困难,中国学员在莫斯科的生活也常现窘态。
  连年的战争和漫长的冬季使得新生的苏维埃政权粮食、衣物、医药、燃料等生活必需品捉襟见肘,供应极为困难,只能保证每个市民最基本的需求。东方大学中国班的学生也一样,一天只能吃上两三块黑面包和四五块土豆,蔬菜、奶制品和肉制品根本见不到。
  来到莫斯科的整整一周,在十六人一间的宿舍内,许子鹤深夜用被子蒙住头,辗转反侧,许久不能入眠。这里的生活之苦,许子鹤从来没有想到,更没有遇到过。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莫斯科的生活与哥廷根相差竟是如此之大。
  在哥廷根,在泰国开米行的父母会定期给自己汇来充足的学费和生活费用,每天不但吃得饱,还能喝上牛奶,吃上面包,时不时还可以炖一锅热腾腾的牛肉或者煮几根香喷喷的肉肠。现在,一天三顿饭只有几块黑面包和土豆,顿顿都要匀着吃。自己整天挣扎在饥饿的边缘,他感受到了生活上的酸苦。许子鹤清楚,这种情况还将持续。因为来莫斯科前,他给父母写信谈过,现在自己博士毕业了,去莫斯科当数学教授,数学教授每个月薪水很高,不需要家里再寄钱了。

  另外一个困难也在折磨着许子鹤,那就是简陋的住宿。东方大学由于成立时间很短,办学设备都是临时拼凑的。比如学生宿舍,十几个人住一间房,二十多平米大小,学员们基本上是脸对着脸,脚对着脚躺在一个大通铺上。许子鹤从上小学到读完博士,从来都是独立的床铺,后来还有自己独立的房间,已经习惯按照自己的生活节奏有规律地统筹分配时间,现在,他做不到了。每天,十几个成年人上床和起床有早有晚,夜间不时会有踢踢踏踏去厕所的人,宿舍内很难保持长时间的安静。到了后半夜,十几个人躺下虽然安静了,但整个宿舍内高高低低的打鼾声此起彼伏,犹如一场乐器齐全的卖命演奏,一直闹腾到天明。许子鹤一连适应了四五天,还是很难睡个安稳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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