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星霜》
第26节

作者: 陆际
收藏本书TXT下载
  许子鹤笑了一笑,没有回答。
  在心里,许子鹤已经有了答案,他将把这一百马克寄回中国,帮一个人交学费上私塾学识字……

  1920年的4月,叶瑛寄来了一封特殊信件。
  子鹤君,从这一次开始,今后的信都是我自己写,我的手做针线活还可以,但一提毛笔,就斗(抖)动不停,我的字与你相比,一定难看多了,你就是骂我,我目前也只能写成这个样子。每天在道(稻)田里忙完,我就到私书(塾)去听课,田先生已让我坐在教室最后,我交给他的学非(费)和小孩子一样,一文不少。学识字和背大书,我比低自己两头的孩子还本(笨),村子里的老人小孩都在背后笑话我,我有时真不想再学,但不学怎么能看懂你的信,又怎么给你写信呢?我就这样坚持下来了……前一两个月,韩江里的鸭子都卷着此帮(翅膀)浮在水面不声不响,而现在,它们成群成队地油(游)开了,村里的老人说,水暖了,春天来了……德国也有韩江吗?那里的鸭子这个时候在水面上也油(游)开了吗?

  这一次,信不是别人代写的,叶瑛写得歪歪扭扭的两页信,许子鹤找出了十几个错别字。但从歪歪扭扭的字体中,许子鹤没有读出写信姑娘的一丝抱怨,一丝悲伤,一丝祈求别人的怜悯,相反,看出的是一个姑娘的天真和倔强,一个姑娘为改变自己命运的默默努力。
  读完叶瑛的来信,许子鹤没有直接提笔回信,而是把来信一字一句重抄了一遍。抄写的时候,他在叶瑛写的错别字后面,加了一个圆括号,把正确的字在括号里规规矩矩地写了出来。
  在信的末尾,许子鹤写了一大段话:“叶瑛君,村里老人们说的是对的,春天来了,水悄悄变暖了,鸭子才能展开翅膀在江面上畅游(开心地游动叫畅游),有一首古诗对此作了最好的描绘,是宋代大诗人苏轼(读‘是’音)写的,前两句叫‘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意思就是说,竹林子外边两三枝桃花开了,春天里,江水暗暗地变暖了,人还不知道,鸭子就最先感觉到了……德国没有叫韩江的江,但这里有莱茵河、多瑙河、易北河等,这些河面上也有鸭子,但这里的鸭子颜色是紫灰的,和我们那里的有点不一样,中国大诗人写的诗在这里也同样适用,鸭子在水面上畅游的时候,春姑娘就翩翩地来到了人世间……”

  许子鹤花了很长时间回复叶瑛的来信,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仰身靠在椅背上,转过头凝神看着窗外。春天果然到了,街边被德国人称为“思乡树”的椴树已经抽出嫩绿的叶片,开始了一轮新的相思。许子鹤脑海里忽然闪过德国诗人缪勒的诗句,“如今我远离故乡,转眼已逝数年。然而仍能常听到那枝叶的呼唤:回来吧,你将在那里找到安宁……”
  1921年6月,还有一个半月时间,王全道、崔汉俊、李当阳和许子鹤就要从哥廷根大学毕业了。
  半年之前,王全道就对几个伙伴说,毕业后他回国得找个两全其美的地方。他自己是学军事的,这个地方得有枪使,他未婚妻郭馨倩是学音乐的,这个地方还得有琴拉。王全道最后选定了上海。上海丨警丨察局、驻沪司令部、英法租界管理处等好几处“强势衙门”都在争抢像王全道这样懂“洋术洋器”的人才。王全道本人倒不急,一个没有答复,他要回去逐一考察后再确定。
  崔汉俊也要回上海,德国人开办的德济医堂最需要像他这样既懂德语和汉语,又熟练掌握西医器械的人。
  学机械的李当阳本来也想回国,上海、南京、武汉的三家造船厂都发来了聘书,但柏林一家德国人开办的远东贸易公司早就盯上了他,三番五次派人来哥廷根商谈,以丰厚酬金相邀挽留,顶不住“三顾茅庐”的李当阳最终答应留在柏林工作。

  许子鹤也和其他几位中国好友一样思考着自己的未来。五月底,迪特瑞希教授找到了他,邀他来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教授给许子鹤和自己各倒了一杯咖啡,然后面对而坐,攀谈起来。
  “许,马上就要毕业了,请问您对自己的未来有何打算?”
  “我和中国同学前几年就约定好了,一拿到毕业证书就回中国。”
  “如果取得哥廷根大学的硕士学位,我相信您到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国家都能找到一个好工作,包括中国。这一点,我毫不怀疑。”教授说完这句话,喝了一口咖啡,然后静静地看着许子鹤。许子鹤知道德国人的语言习惯,这句话后面肯定还有话,所以他笑而不答。

  “要想畅游奥妙深邃的数学王国,硕士不但远远不够,而且还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只是徘徊在数学王国门外的人。”迪特瑞希教授的语气明显比刚才严肃了许多。
  “那什么样的人才算是数学王国的入门者?”许子鹤不解地问。
  “数学博士!”教授的回答掷地有声。
  房间内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寂静。
  “许,您想听听像我们这些从事数学研究的德国人对中国数学的看法吗?”迪特瑞希教授说出这句话后,把咖啡杯放在了桌子上。

  “请!”许子鹤惴惴不安,他跟着迪特瑞希教授学习了两年多,听过教授对英国、法国、俄国和美国数学研究滔滔不绝的评判,但教授从来没有提及过中国。
  “我对中国古代数学充满敬意。”迪特瑞希教授脱口而出。许子鹤知道,这句话没说完。
  “我从事数学研究三十多年了,参加过几十次世界数学组织的活动,遇到过几位在异国出生的华裔数学家,但从未见到一位中国政府派来的,能讲德语、法语、英语或者西班牙语的数学家。我的很多德国数学同行甚至说,当代中国无数学!”
  对许子鹤来说,迪特瑞希教授的话不啻一声炸雷,尽管胸中犹如翻江倒海,但他无可辩驳。
  “希望我的话没有伤害您。”迪特瑞希教授诚恳地说道。许子鹤知道,教授的话尽管刺耳锥心,但绝无恶意。

  许子鹤沉默不语,他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还能讲些什么。
  “许,去改变这种状况,为了您的国家。”迪特瑞希教授突然提高了嗓门。许子鹤惊奇地盯着教授,听他叙说不可预知的下文。
  “许,您的德语和英语讲得不错,经过这几年的多次考试我也确信,您的观察能力、归纳能力、分析能力、演算能力特别是抽象思维能力在本届毕业生中是最突出的,留在德国继续读博士吧,给我当助教,我提供攻读博士期间的全部生活费用……”
  许子鹤猝不及防,他从来没有想过硕士毕业后继续留在德国学习。
  “许,除了我们学校,还有洪堡大学、海德堡大学、汉堡大学数学系的八位德国学生申请到我这儿攻读博士学位,但我今年只招一个学生,希望是个中国人,我要让他证明,那些德国同行对当代中国数学的看法是错误的……”
  两个多小时后,许子鹤才离开迪特瑞希教授的办公室,教授给了他两个月的考虑时间。
请按 Ctrl+D 将本页加入书签
提意见或您需要哪些图书的全集整理?
上一节目录下一节
【网站提示】 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 非常感谢您对易读的支持!举报
© CopyRight 2011 yiread.com 易读所有作品由自动化设备收集于互联网.作品各种权益与责任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