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经路静人绝,几乎像深山幽谷一般寂静得可怕。
关上店门,房间里立即昏暗如夜了,他在暗中操作,拉点了一盏红灯,紧张地把一卷胶卷冲洗出来,再把底片挂起来,底下坠着夹子,等待晾干拉直,然后褪下工作服,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形象。工作时不能分神,他尽力排开朋友说那些恐怖的事,闲点,才开始想着自己刚娶过门的媳妇。
昨晚说今早要去南京,媳妇也害怕,担心他有危险,一晚上哭哭啼啼的,今天又起得早,结果到了南京没进城,也没给她带什么东西。冯冬有几分内疚又有几分困倦。底片出来,他也没看,等待晾干平直了以后,又要印出来。
13、伙计死在大街上
他已经打瞌睡了,但还硬撑着,要把照片洗印出来。戒严后是不能点灯的,他先把窗子拉上黑布窗帘,再打开了白炽灯,室内明亮了。再用放大机调整好曝光度,把相纸放在放大机下,曝光所需要的时间之后,再把它们放到显影液里显影,等待着图像慢慢显现,他提起精神,注视着盆里的照片。
突然,浮在最上面的图片清晰地显示出来:一个光脊背的男人跪着,脑袋被砍掉,还悬在肩膀侧面,两股鲜血喷向空中足有尺多高,边上还有个日本军人站着,手里的屠刀还滴着鲜血……
“啊——”他几乎要喊叫出来,但又赶紧用手捂住嘴巴。四处张望,想逃出屋子。
可是已经显影好了,应该冲洗了,延缓了时间,照片就坏了。只有闭着眼睛,两个手指轻轻夹起,像是夹起一片火红的铁片,迅速放入清水中洗一下,再放到定影液中。下面的图片更令人恐怖:
一个女人的头颅掉在地上,怒目圆瞪、大张着嘴,似乎在痛苦地呐喊……
一个几个月的孩子,被日本士兵挑在刺刀上,刺刀从腹部穿过,孩子似乎还在挣扎,有血滴下来,尽管是黑白照片,还是血淋淋的……
一个土坑,男男女女躺着,挣扎着想爬起来,但是边上的日本人铁锹铲的土块,纷纷往他们身上抛洒……
如果,是自己的家人;如果,是自己的妻子;如果,是自己的孩子,他将怎样面对?他看不下去了,他想跑,跑不动;他不敢看,可非看不可;他想放弃,可是又没完成工作……全身颤栗着,双腿发软,心脏像要从胸膛里蹦出来,可是他不能半途而废。这些图片,一定是日本人要冲洗的,他们屠杀了中国人民,还要用这些,来炫耀他们的武功。他真想一把火烧了它们,可是不能连累老板,不能连累自己家人,还有这家照相馆,他还要完成手里的事情……
杀人的图片啊——定影还需要三十分钟,他像是度过三十年那么漫长,头脑里想着江宁朋友对他的诉说,眼前飞舞着血淋淋的人头、断肢、残尸……耳边响起一声声惨叫,还有日本军人那些刺耳的笑声……他不敢再看了,最后把每张照片都翻过来,在自来水里将药水洗净,像一个木头人一样,机械地完成了所有的工作。照片夹起来挂在绳子上,明天早上就会干的,等来人取走……
冯冬已经虚脱了,满脸是汗水,等全部忙完,心头一松,他瘫倒在地上。突然,街上传来咔嚓咔嚓的脚步声,那是日本兵大皮靴的声音,还不止一个人,是一对士兵,是冲着这里来的吗?是来杀人的吧?老婆还在家等我呢!冯冬直接从地上窜起,关掉了电灯,推开房门,拔腿就跑……
若在平时,半下午就下班了,就是天晚了,他也不回家,就在店里面对付一晚上,他忘记了,此时的湖城已被日本人掌握,夜晚禁止百姓上街。这次不知着了什么魔,居然从正街往家里跑去口中怪叫着不停,谁也没有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以后戒严,
一小队日本兵正在城中巡视,皆荷枪实弹,突然听到了街上一个急促的脚步声,遂看见不远处正在奔跑着的冯冬,顿时呼喝了起来,让其停下。
冯冬扭头一看,却像是见了鬼一般,怪叫一声,身体抖若筛糠,脚下的步伐异常凌乱,而后卯足力气向前跑去。
“八嘎!”日本兵怪叫起来,朝天上空响了几枪,但是却见冯冬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下一刻,黝黑的枪管已经瞄向了冯冬的后背。“砰——”
半个城市,被这夜晚的枪声惊醒,女人捂住孩子啼哭的嘴,男人暗暗的咒骂,却没有一个人敢开门出来看看的,良久,恢复了宁静,冯冬倒在了地上,身上鲜血直淌,他最后的一个念头就是:我的新媳妇要守寡了……
冬天日头短,小黄毛蜷缩着身子,躲在医院大门一处角落,眼看天色将晚,他还不能进医院。他身上有几处泥污,正努力地想把它们拭去。单薄的棉衣有几个狰狞的口子,露出里面发黑的棉絮,他使劲地把碎布往破洞里贴。连头上软搭搭的黄毛也被他沾了口水,拼命地抹了又抹,尽量弄得平顺点。
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弄干净了,可是看门的还不让他进去。这医院不是势利,他们也对平民开放,只是要求干净卫生,所以对像讨饭花子一样的半大孩子,既不像探视病人的,也不像是来看病的,坚决不让他进去。
小黄毛好话说了一箩筐,还是进不了医院大门,急得团团转,紧了紧衣服,焦急地看着医院往来的人。突然,他发现一个稍微眼熟一点的护士正要出大门,他连忙叫住,说是麻烦她,帮自己找一下乔医生。
当小黄毛和他的师傅从医院后门进来的时候,恰巧这护士送给他师傅送过药的,对这个脏兮兮的孩子印象很深,看见乔医生对他们不错,点了点头,就去帮他找。
护士为什么还没出来?小黄毛正在焦急不安的时候,一个清秀靓丽的身影出现,让小黄毛眼前一亮,正是自己要找的乔医生,连声高喊:“乔医生,乔医生——”
乔子琴刚还纳闷,谁找自己?旋即便看到了蓬头垢面,满身泥污的小黄毛,于是微微点了点头。门卫再也不阻拦,小黄毛赶紧跑了进去。
见他像是刚才泥土堆里出来,比上午来的时候狼狈多了,当即掩嘴一笑:“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快点进来,让你师傅看见你这样,该多心疼啊!”
乔子琴将小黄毛引到医院内,顺手拍了拍小黄毛身上的灰尘,顿时扬起了一阵灰雾,呛得乔子琴连连咳嗽。她又戴上了口罩,顺着走廊,七走八拐,进了一个单人病房。
屋子里只有一张病床,病床上躺着个洋人,正是自己师傅救起来的詹姆斯。窗台上还站着一个人,穿着蓝大褂子,戴着口罩,正在擦玻璃窗。见来了人,跳下来取了口罩,喊了一声小黄毛。
“师傅……你好了?”小黄毛见江龙,又惊又喜又委屈,顿时失声痛哭起来。
“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江龙看着满身泥污的小黄毛,心疼地说道,“码头上的人欺负你了?”
“没有,师傅!”小黄毛咧嘴一笑,用手背拭去眼角的泪水:“他们对我很好……”
“哈哈,我就知道,就算我走了,他们也不敢欺负你!”江龙毕竟在码头混迹数年,也算个老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倒也不太担心小黄毛受委屈。不过他却不知道,就是他被‘处死’之后,小黄毛赶回码头,就已经被工头开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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