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最危险的地方相遇,又在最危险的时候分离》
第50节

作者: 留下的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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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念头生出来,惊了谈竞一跳,他竟然会想要跟一个日本人庆祝日本战败,而这个人在前不久还想杀掉他——是了,这不是庆祝,而是示威,你杀不掉我,你的国家也征服不了我的国家。
  他将怀表放回去,松了口气,叫服务生来结账。但与那个服务生一起过来的确是一道清亮女声,雀跃得像夏天在树叶上跳动的光斑:“谈记者!”
  他一分钟前惦记的姑娘从门口款款而来,她穿了一件墨绿色的香云纱旗袍,上面以丝线绣着同色暗纹,颈子上挂一串珠链,每一颗都饱满圆润,头上戴了一顶纱帽,黑色的面纱边沿勾在下巴上,将人衬得雅致又贵气。
  谈竞从没有见过小野美黛这副妆扮,这妆扮使他一时半会没认出她来,还在绞尽脑汁地回忆这是哪家丽人。而这位丽人一路走过彩窗投在地上的斑驳光影,像是将世间的千媸万妍都踩在脚下,于是百花失色,万凤朝凰。
  “谈记者好情调,还独自喝香槟,是想庆祝什么吗?”

  谈竞认出小野美黛,他用摸鼻子的动作掩饰脸上表情,重新坐下来:“大难不死,这难道还不够庆祝吗?”
  他说着,忽然恶作剧心起,对身边的服务生道:“给这位小姐也来一杯香槟。”
  跟一个日本人庆祝日本将要战败,这哪里荒唐?这简直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小野美黛不知道他刚刚得到的消息,自然也不知道他心里这些曲曲折折弯弯绕绕,侍者将香槟送上来,她便匀一些到谈竞杯子里,然后正色道:“恭喜谈记者大难不死。”
  谈竞带着恶意满满的微笑跟她碰杯,听见小野美黛继续道:“愿今日直到尽头的所有时间,谈记者都能大难不死,逢凶化吉。”
  谈竞一怔,分辨她这是究竟是不是在下战书。
  “我愿与你喝尽世间每一杯用以庆祝的香槟。”她语发肺腑,谍报工作是一件真正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工作,尤其是谈竞这种连自己本名都活丢了的人。

  小野美黛轻轻叹气,将杯子送到唇边,在酒液流进口腔之前,以低不可闻的音量唤了一声:“书学。”
  谈竞耳朵一动。
  “没料到小野秘书会提早过来,”他放下杯子道,“我刚刚结束一场采访,正准备去救济站问一些数据。”
  小野美黛点点头:“我陪你去。”

  谈竞又打量小野美黛的妆扮:“小野秘书这身打扮,似乎不适合去救济站。”
  小野美黛皱了一下描画精致的细长弯眉:“那你的意思是什么呢?你想让我在这里等你?”
  谈竞居然认真地点点头:“好,我快去快回。”
  小野美黛哭笑不得:“你这样跑来跑去,不觉得麻烦吗?”
  她说着站起身,将臂弯里挂着的一件黑色长大衣抖开,穿到旗袍外面。那一身艳光立刻被完全遮住,只留一袭冷肃,衬着红唇,愈发锋利。

  她看向谈竞:“这样可以了吗?”
  谈竞怔了一下:“啊……可以,可以了。”
  他们坐黄包车去救助站,小野美黛不下车,谈竞给她把车篷拉起来,让她就坐在车上等,他自己简单去问两句话就走。
  滨海的社会救助站是滨海当局住持开设的,开设之初,每天给前来领救济的人发三罐牛奶、半斤面包和半斤谷米,当时打算得很好,每逢节日还准备发一些肉。
  但这个配给量坚持不到第二周就被迫减额——制定规则的官老爷每日出入高档餐厅,灯红酒绿习惯了,便当真以为这世道处处升平。

  谈竞从救济站外的人群里挤进去,空气中充斥着汗臭味和一些不知名却让人极不舒服的味道,他一只手在前面开道,另一只手则护着自己的眼镜,口中不断道:“让一让,烦请让一让……”
  有人被他挤开,不满地叫骂:“你一个穿得起衣服的人,干什么要来跟我们抢救命粮?”
  谈竞抹了一把脸上挤出来地汗:“诸位放心,我不是来领救济的。”
  那人上下一瞧他:“你不是来领救济的,那难道是来送救济的?”
  他这一嗓子不要紧,周围一圈人都看了过来。
  “我也不是来送救济的,”谈竞道,“我是个记者,我来看看大家的救济领的怎么样。”

  “能怎么样!”一个颧骨高高突出,面色蜡黄的女人拽住谈竞的袖口,“四百个人分半斤谷米,你说能怎么样,我连一粒谷子都分不到!”
  谈竞大吃一惊,他早就预料到最初的定额不会撑很久,却没有预料到最终会跌的这么惨不忍睹。
  挤在救助站外的贫民们像是找到了一个发泄口,潮水般向谈竞涌来,你一言我一语,字字血泪,甚至还有一位母亲扯开衣襟给他看,她胸口肋骨根根分明,丨乳丨房简直要垂到肚脐上,向他哭诉:“我家还有一个娃娃要喝奶,可我根本没有奶给他喝,老爷,我们要活不下去了,干脆,大家一起饿死算了!”
  旁边的汉子嗤笑一声:“你拿你娃娃煮水吃的时候怎么不哭?现在又来跟记者老爷卖惨,你要真活不下去,怎么不去卖呢!老子用半两谷米买你。”
  那女人眼睛一亮:“你说真的?”

  那片人群哄一声笑开:“你信他半两谷米,他只有半两谷米壳!”
  谈竞被人群挤得又热又狼狈,恍惚听见那女人说:“那也可以。”
  他胃里翻江倒海,刚刚喝下去的香槟在心口胃头翻腾。此时发救济的窗口木板被人抬下来,人群发出更大的喧哗声,潮水一样涌了过去。
  谈竞仓皇拉住一个人,问:“他们刚才说那个女人拿娃娃煮水吃,是什么意思?”
  “她小孩饿死了嘛。”那人漠然道。

  谈竞觉得他刚才喝下的液体此刻一滴不落地全涌到喉头。
  人群已经挤到那个小窗口前面,各个都伸着枯瘦的手,窗口里有模糊的人脸晃动,一只手伸出来,朝着人群撒了一把混着壳和沙粒的谷米。
  像是一滴水滴进沸油锅里,那几百人不约而同地蹲下,去抢地上地谷米,人群里传出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斥骂声。谈竞远远看着,问他身边那个人:“你怎么不去?”
  “你也看见了,”那人笑笑,“去也没用。”
  谈竞忍不住扶着树干呕几声,那人冷眼瞧着,嗤笑一声:“书生。”
  他这才抬起头看向那人,也是一个“穿得起衣服的”,看来比那些抢粮的人体面不少。

  “我在育贤学院做工,给他们做苦力。”那人回答说,“一个月能领七块钱的饷,有时候还能领到肉。”
  谈竞莫名其妙,一个学校,需要什么苦力。
  “就干干杂活,搬搬重物,”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叠的方方正正,里三层外三层的手绢包,小心翼翼地从里头拿出最后一小撮烟叶,看看谈竞,犹豫一下,没给他让,自己塞进自己嘴里嚼着吃了,“好过过了,他们那些人……”
  他轻蔑地瞥了人群一眼:“就是不愿意吃苦,想白得东西吃,反而什么都得不到。”
  日期:2019-08-26 07: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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