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最危险的地方相遇,又在最危险的时候分离》
第39节作者:
留下的密码 “枪毙犯人时候喷出来的脑浆子。”金贤振在桌子后面坐着,似笑非笑地瞅着他,“让谈记者见笑了,本来说有空就把这房子收拾收拾干净,但一直没腾出空来。”
谈竞点点头,没有答话。他神色平静,不知道再想什么。
“那谈记者还有什么想说的吗?”金贤振像模像样地铺开一张白纸,“我亲自给您记着。”
“请岳社长将我这个月未结的工资寄到我家去。”谈竞说着,闭上眼睛,“没有了。”
金贤振的眼睛在他身上上下梭巡,想从这个面对死亡依然冷静的人身上找出点破绽来证明他的胆怯和恐惧,他上上下下地找了三圈,终于找到了——谈竞的喉结正在频繁滑动。
金贤振满意地笑了,又火上浇油道:“真的没有了吗?这可没机会反悔。”
谈竞的眼皮子抖了抖,现在他的嗓音似乎也有点抖,但他依然道:“没有了,请金科长转告岳社长,这件事不必告诉我家人。”
“就算不告诉,也瞒不住吧。”金贤振恶意满满地微笑,“听说谈记者写了一笔好字,不如最后留点什么给我,也好叫我怀念你。”
“金科长不必怀念我。”谈竞道,“我不愿死前还要说这些虚伪客套的话,也不愿耽误金科长的时间,我们这就开始吧。”
“好,谈记者是条汉子。”金贤振说着,吩咐左右,“给谈记者套套子。”
一个黑色的布套套到谈竞脸上,紧接着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住了他的后脑勺,谈竞知道,那是枪口。
他的大脑里一片黑暗,就像他眼前那片黑暗,没有日光也没有烛光,什么都没有。他什么都没想,也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能感觉到他头皮上每个毛囊口都张开,冷汗争先恐后地流出来,在发根处汇成小细流,沿着头皮蜿蜒而下。
他脑子里还是一片黑暗,但是渐渐的,天边似乎响起说话声,好多人的窃窃私语,一时低如蚊蝇,一时响如雷鸣,他想听听那些人都在说什么,却无论如何努力都听不清。
谈竞听见的只有金贤振的声音,他好像站起来走到自己身边了,那道声音距离自己非常近,简直近在咫尺。
“谈记者,别紧张,啊,也别害怕,很快的,只要一下,几秒钟。”
一只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金贤振又开口了,他说话带着京腔,以前刻意收敛,听不太出来,如今却是油头滑面,痞气尽显,像个京城里遛鸟逗猫的贝子爷,“可能你会有几秒钟觉得疼,剧痛,没准还能反应过来自己脑袋被打穿了,我之前枪毙一人的时候,他反应时间长点,还抬手去捂伤口,搞得那个血啊脑浆子啊满地都是,恶心死了。”
“所以你一会不管感觉到什么,都别乱动,好不好?谈记者眉眼生得好,我尽量找个好角度,免得弄脏你的脸。”
谈竞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已经完去哑了,气若游丝,但还是说完了整句话:“你的话太多了,我不想临死听到的还是你的声音,你闭嘴吧。”
死到临头,说话也不必太客气。
金贤振笑起来,一开始只是沉沉地笑,到后来变成哈哈大笑,一边笑一遍伸手去搂谈竞的肩膀:“我记得你在报社还有半篇稿子,对不对?谈竞啊谈竞,你是名满滨海的大记者,你的同行都是怎么形容你来着,‘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是不是这样?万万没想到,你这样一个辣手记者,最后留下的作品,竟然是在为日本人歌功颂德,真是太好笑了,命运就是这样爱跟人开玩笑,对不对?”
谈竞咬着牙关,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现在好像没那么紧张了,冷汗蒸发后,体表温度也随即降下来,脖子里有些粘腻,他想洗个澡,于是便堂而皇之地提出这个要求:“我想洗澡。”
金贤振愣了一下:“什么?”
“我想洗澡。”谈竞道,“我关在这里已经四天了,我想洗个澡。”
“你可真不客气。”金贤振笑着,用商量的语气道,“要不一会吧,你看现在烧水给你洗也来不及了,一会好不好?我保证,一会一定请你洗个干干净净痛痛快快的澡,我亲自陪你洗。”
“你不要碰我,”谈竞道,“从现在就不要碰我,离我远一点。”
“好好好,”金贤振好脾气地应着,将胳膊从他肩头拿开,对他身后那个持枪人说,“把枪给我,起开,谈大记者这样的名人,我亲自来,到时候也能出去吹牛说我是送谈竞最后一程的人。”
那把枪短暂离开了谈竞的后脑,隔了几秒钟,又重新抵了上来。
“谈记者,你还有最后一次活命的机会。”金贤振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变得分外严肃,“招供,把你该招的都招出来,你知道栖川领事很器重你,只要你迷途知返,等着你的就不仅是一条命,还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
谈竞静静听着,忽然叹了口气:“谢谢金科长给我的最后一次机会,我的确有些话要说,请金科长帮我记下来。”
金贤振忽然沉默了,他皱眉看着面前带黑布头套的谈竞——他真的要叛变?
谈竞不管金贤振有没有反应,自顾自便说下去:“汪先生年轻时曾经写过一首诗,我第一次读的时候很喜欢,也很敬佩他,那是一首五言绝句,叫‘慷慨歌燕市,从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金贤振也听过这首诗,汪兆铭刺杀的那个人,按辈分算起来,他应该叫伯父。
“如果他当时死了,那他就是永生永世的千古英雄了。”谈竞道,“今日我吟他当年的写的诗,做他当年应该做的事。”
“开枪吧。”
他算是暗示着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他真的是个革命党,当年前清昏庸,就革前清的命,如今日军残暴,就革日军的命。
嬉皮笑脸的贝子爷消失了,滨海政治保卫局特别行动科科长金贤振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地说:“谈竞,我敬你是条汉子,今天我只开一枪。你说的这些话,出了这个门,我一个字都不会记得。”
他扣动扳机,咔啪一声响。
没有哀嚎,没有血肉横飞,枪响之后是一片静谧,谈竞僵直立在原地,抵着他后脑勺的固体被金贤振拿走了,他在后面吹了一下枪口,发出“噗”的一声。
“真遗憾,居然哑火了。”金贤振说,他的声音带着笑意,“既然说了今天只开一枪,那就说话算话吧。”
谈竞依然僵直立在原地,他的大脑已经停止工作了,甚至也忘记了呼吸。
窒息感逼得大脑不得不再次运转,谈竞先动了动自己的手指,然后立刻抬起手去摸自己的后脑。
“囫囵个儿着呢,别摸了。”金贤振又变回了那个贝子爷,嘻嘻哈哈地将手枪收到皮质枪套里,“你临死之前不会听到我的声音的,放心吧。”
谈竞还不可置信着,摸完后脑,又收回手来隔着布套摸自己的脸。
“得了,别摸了。”金贤振在他后面啧啧出声,他伸手把谈竞的头上的套子摘下来,随手扔到一边,“你是现在跟我出去,还是想一个人再静静?到底是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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