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等稍等,我去准备热汤。”
老舍人年纪大了,干什么都是慢吞吞的,客舍只给出差官员提供饭食,至于普通百姓,啃自己怀里的干粮就行了,能免费给他们一碗热汤喝,已是仁至义尽。
黑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盘腿坐下,一边烤着衣服,一边打量同一屋檐下的几人。他们的打扮和黑夫差不多,都是一身褐衣,湿漉漉的。这种天气还出门奔劳的人,都不容易,只一会儿,几个人便聊起天来,从今日的天气,聊到秋后的收成……
黑夫认真听着,时不时应和几声,他话不多,却很喜欢听别人交谈,可以让他更真切地感受这个时代的人和事,同时吸取有用的信息。
聊着聊着,话题慢慢偏转,从日常生活转向近来发生的“天下大事”上。
“汝等可听到传言了?”
那名招呼黑夫在身边就坐的瘦黑青年,名叫“季婴”,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对黑夫等人道:
“我听关中来的人说,上个月,有个燕国刺客,竟敢在咸阳宫殿里行刺大王!”
第2章 天下事与眼前事
“那燕人极其狡诈,竟借献地图为名,暗藏利刃,欲刺杀大王……”
“噫!”
旁边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仔细地听季婴讲述这惊心动魄的故事。直到听说大王没事,这才松了口气,纷纷诅咒起那刺客和燕国来,同时庆幸道:
“大王受上天庇护,绝不会有事。”
看得出来,至少现在,秦王嬴政在普通秦人心目中,还是同苍天等高的存在,极受敬仰。
只有黑夫对荆轲心生惋惜,不由轻轻吟唱起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屋内几人都在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黑夫连忙闭口,笑着搪塞道:“是我从兄长那里听来的一首北方歌谣,他服役时去过那边。当地听闻将士出征,常唱此歌,以示视死如归,不破敌则不还。我想大王遇刺,必发兵伐燕,大军将行,不由想起这歌谣,二三子勿怪。”
“倒是雄壮异常,令人动容。”季婴等人不疑有他,也没当回事,继续谈天说地。
黑夫却陷入了沉思。
他从大哥衷处听说了,三年前(公元前230年),韩国被现在的南郡太守腾攻灭;一年前(公元前228年),赵都邯郸也被秦军占领,衷还参加了那场战役。
如今,荆轲刺秦王也已发生,这就意味着,燕国很快就要完蛋了!
作为一个历史爱好者,黑夫知道接下来的剧本:作为报复,秦王嬴政派大军伐燕,明年,燕都破,太子丹被杀,燕王退保辽东。
与此同时,秦军还在猛攻大梁城,魏国也很快会灭亡。
如此一来,秦国已经横扫北方,秦王嬴政的剑,即将指向南方的楚国!
“也就是说,再过两年,秦楚战争便会全面爆发。”
黑夫掰着手指一算,心中暗道不妙,那些看似遥远的天下大事,却与他息息相关,随着秦军的一次次胜利,死亡的脚步也在慢慢逼近自己。
秦灭楚的战争持续了好几年,最剧烈时,秦国大将王翦动用了六十万人……南郡与楚国临近,是征兵重地,黑夫作为本地士伍,肯定无法幸免。
到时候征兵令递到手里,他该怎么办?
逃走!?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马上就被黑夫否决了。
不行!秦国对逃匿兵役的“亡人”十分严酷,一旦被拿获,非但本人要刑耐为奴,连家人、邻居都会牵连受罚,一人逃跑,全家遭殃啊。
就算真逃了又能逃到哪?虽然安陆县距离楚国不远,只要小心点,避开关梁摸过去不算难事,但秦国统一是大势所趋,六国灭亡只是先后问题。
就算离开中原也没用,再往后,秦始皇还会征服已知世界的所有地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就算黑夫逃到天涯海角,最终还是会落入秦的统治。
再说了,虽然秦国的百姓要缴纳沉重的赋税,要应付密集的劳役兵役,是比富饶的中原苦了点,精神世界也没有齐国人富裕,但最重要的一点是:这里好歹给下层人民提供了一个公平公正的上升渠道,那就是军功爵制度!
不止投胎是门学问,穿越也是,那些小说里一睁眼就成为卿族庶子、公子王孙的,真是羡煞黑夫也。若他也有个好出身,当然更适合在其他国家醉生梦死、为所欲为,可作为一个没有背景,却满怀理想的庶民,还是留在秦国更好些。
“汝等又在非议什么?若是谁乱说话,诽谤大王、官府,休怪老朽去告奸!”
这时,舍人才慢吞吞地送来热汤,不忘出言警告。
众人连道不敢,他们相互使了眼色,停住话头,起身接过热汤。
那个话多的季婴刚喝了一口,便抱怨道:“老丈,这热汤不热啊,是不是没烧开!”
老舍人瞪了他一眼:“不爱喝,便出去喝雨水!”
季婴这才停止了抱怨,只在老舍人背后小声嘟囔。
黑夫心里好笑,这客舍虽然不大,但修缮得当,好歹能起到遮蔽雨势的作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谁也不敢触怒老舍人,被赶到外面淋雨,他们这群人是要么是无爵的士伍,要么是低级的公士,的确没法让人高看一眼。
在随便应付完黑夫等人后,老舍人又进了厨房,不一会出来时,身后多了一个妙龄少女,穿着棕色深衣,双手端着托盘食盒,亦步亦趋地跟在老舍人身后,应是他的女儿。
此女虽谈不上漂亮,但还是立刻吸引了炉边士伍们的注意,性情跳脱的季婴想打个呼哨,终究没敢,只是起身瞧了瞧那托盘上的精细饭食,咽了下口水问道:“老丈,这是饭食是给谁送去的?”
舍人依然没好气搭理他们,冷笑道:“给左舍那位大夫送去的,汝等若是想吃,先把爵位升上去再说!”
大夫,是秦国二十等爵的第5级,已经算中等爵位了。
季婴只得又蹲下来,盯着那少女扭动的腰肢看了许久后,直到她消失在视野外,才愤愤不平地说道:“我见那盘中不但有精米白饭、清冽浆水,还有肉食!舍人还带着女儿亲自去送,莫不是想让那位大夫纳其为妾?这老不羞,也真做得出来啊!”
“毕竟是大夫,待遇与吾等士伍自然不同。”
黑夫也不由发出了感慨,他不像季婴一般愤世嫉俗,而是默默坐下,从褡裢里取出母亲为他准备的食物:“餱”(hóu),就是把蒸好的饭曝晒成干粮,虽然能填饱肚子,但味道实在不敢恭维。
他只能闻着隔壁传来的鱼、肉喷香吞咽干饭。传到耳边的,还有老舍人毕恭毕敬的讨好话语,对比刚才的态度,真是天差地别。
这件事让黑夫更加理解了,秦国就是个等级分明的阶级社会,待遇完全由爵位决定。
不但吃的不一样,住的地方也不一样,像黑夫他们这些过路的小老百姓,只能在地面上挤挤睡。不更以下爵位者,相当于小科员,可以睡大通铺。像隔壁的大夫,相当于后世的县局处级干部,则有专门的一间屋子歇息,也许还有舍人的女儿帮洗脚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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