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老师说:“哭有什么用?赶快报吧。”他用手机给年级组长张权打了电话,张权迅速起来,查看了高三各班,确信只有两个学生失踪后,又给领导和洪海亮打了电话。—林少平来得正是时候,他不来也要被招呼来。吴校长指示,把高三教师全都招到办公室。林少平进去的时候,张组长消掉了摁出的几个数字,又开始拨其他几个人的,每拨通一个,都只小声而神秘地只说一句:“立即来办公室。”除了张组长按键的声音和通知人来的声音,办公室里悄无声息。几个领导都没坐在凳子上,一律抄着手,黑着脸站着。老师们则神态各异。洪海亮在批改作业,多少有些没心没肺的样子,林少平知道,这一是因为他妹妹的肾病越来越重(据他妹妹的主治医生说需要找一个与其匹配的肾,否则性命难保),没精力为损失一个尖子生焦虑;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方面,洪海亮对而今的中学教育不满。程琳就不一样了,她显得那么虚弱,像刚刚生过一场大病。另的教师被这种凝重的气氛压迫着,呼吸声听得清清楚楚。林少平把各位扫了几眼,拿出了备课本,可他马上又想,这时候把备课本拿出来,好不好呢?我是不是应该做点别的呢?比如说,问一问究竟出了什么事?当然,我必须问一下,要不然人家就会想,他进来分明看到气氛不对,怎么连招呼问都不问一声,未必他早就知道两个学生不在了?林少平强打起精神,用教棍把他旁边的老师捅了一下,用眼睛问了。那老师悄声说:“王小蜂跟金小玲跑了!”林少平的嘴使劲儿张开,而且就那么一直张着,直到那老师又把头低埋于胸前。
所有教师都到办公室来了,大家都以为吴校长要像李清辉失踪后那样跺脚骂人,甚至会暴跳如雷,可是他没有,他只嘟囔了两句谁也没听清的话,一句正经的指示也没有作,就匆忙离开了。
自从得知这个消息,他就陷入了沉思,直到离开高三办公室,他也没能从沉思中走出来。
吴校长一走,两个副校长和老马主任就完全摸不着头脑,彼此看了几眼,也跟着走了。
办公室的教师,凡有课的,都齐刷刷站起来,奔赴各自的岗位,没有课的,就坐在那里,继续发呆。
林少平回到办公室,他把四楼的那间小会议室,搬进了他的脑子里,吴校长的那些话,吴校长的沉默,都一五一十地演绎着,而且他还想到那几个人说不定现在仍然坐在会议室里,仍在对他当时的回答和表情反复推敲,从中找出破绽……
风声越来越紧,这是明显感觉出来的。教师们在办公室已经没有任何交流,连正常的教学上的探讨也没有。程琳比以前显得越发慌张,经学带着黑眼圈,看来这几天她没能睡上一个囫囵觉。她站起来就脚不点地地迈着小跑,可一旦上完课,坐在椅子上,就把头伏在办公桌打瞌睡。按照学校的规章,上班时间是不许打瞌睡的,否则将被扣除当月奖金。作为程琳来说,最重要的威胁不是扣奖金,而是给领导留下了坏印象。即便如此,她还是要打瞌睡,可见她实在是熬不住了。
这一天程琳打瞌睡的时候,吴校长上来了。张组长起身准备去摇醒程琳,吴校长却说:“让她睡一会儿吧。”又问,“今天的课她上过了吗?”张组长说:“上过了。”吴校长点了点头,就在他的专座上坐下来。这么短短的几天,吴校长好像变瘦了,也黑了老了,以前谁看见他脖子上有那么多分离出来的皮?那张松弛的皮随着吴校长头部的移动而拉长或者缩短。大家都做出认真工作的样子。吴校长干坐了一会儿,站起来打算下楼。可就在这时候,程琳突然大呼小叫——“我的‘尖儿’被掐了!我的‘尖儿’被掐了!”她猛然地抬起头来,血红的眼珠惊恐万状。当她看到有这么多教师,还看到了吴校长,才知道自己是在办公室里做梦。她抹了一下嘴角,说:“吴校长,我……”
吴校长将手掌一抡,表明他知道了,不必解释了。然后他背着手,垂着头,在办公室里转圈子。“这样的噩梦,”他自言自语地说:“我们领导都做过……可恶……哼,网已经撒下去了,很快就会收起来,某些人就要原形毕露了,只能在网里徒劳地蹦哒了……”
吴校长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刺进林少平的耳朵里。那张网是怎么撒的,他无法把握,可他却分明看见了自己在网里蹦哒的形象!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他实在需要跟人诉说。找矬二猛诉说吗?他总是那一套!那一套是他矬二猛的真理。矬二猛能够把一些东西轻轻松松跨越过去,林少平似乎不行。想来想去,还是只有自己的女友吧。
但最后,林少平还是没给女友说。说给女友听了,只能把烦恼放大。
事情是他一个人做的,应该由他一个人来承担。
吴校长又找他谈过一次话,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叮嘱他作为理科重点班的班主任,要分外小心,处处留心,绝不能让奸狡之人有可乘之机,但林少平注意到一个情况,那就是这之后其他老师又活跃起来了,除程琳还没从忧伤中解脱出来,别的老师都恢复了往日的生气,该说就说,该笑就笑。这就证明,他们都没有事了,所有的目标,都聚焦到他一个人身上了!他在想,究竟是哪一点出了纰漏?知道的人只有那么几个,老侯肯定不会走漏消息,矬二猛那里,应该也不会,矬二猛表面上把什么都看得无所谓,其实大问题上他是靠得住的,至于他老婆吕青萍,不是说小话的人,她内心的傲慢就决定了不屑去说小话。其实现在追究这些有什么用处,他的当务之急,是立即想出办法来,拯救自己,也拯救他的家。他知道,一旦事情败露,市中不会要他,江州市别的学校也不会要他,远离故土,去外地找学校吗?他觉得那是不可想象的,退伍后从乡下来县城尔后到市里,就已经是他的壮举了,而今他都是年过而立之年的人了,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更不想动了。不教书,干些别的吧,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除了教书,难道说又回乡下老家务农,这脸面究竟往哪搁呀……
电话是深夜打出去的。
他拨号的时候,再次想起老马主任说过的话,老马主任说,他表面跟外校的“那个人”称兄道弟,内心却在作呕,电话那头的老侯就是这样的吧?林少平感到羞辱、愤怒,而所有的羞辱和愤怒最终都化为深深的内疚和自责。他第一次承认了矬二猛的话,把三个尖子生都送出去,虽然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但他并非没考虑钱的因素;而且他还承认,一旦把那些好听的理由抛开,就发现钱是他考虑的最重要的因素。这让他很看不起自己。然而,事已至此,他没有退路了,只能铤而走险走这最后一步棋。
电话接通后,他的声音变得那么小,简直像一个大病中的人。他说:“老侯主任,我再给你提供一个。”老侯说:“好哇,小林老师。”他说:“那孩子叫张鹏程。”电话哑了一下。这短暂的时刻里,他明显看到了老侯竖起了耳朵,挺直了腰杆。老侯高兴得连连说:“好哇好哇,他家电话?”“张鹏程是农村娃儿家没有装电话,父母也没有手机。”林少平便把市中对面15层建筑工地临时值班室守材料的那个头戴安全帽的妇人给老侯描述了。老侯无法掩饰自己的激动,说:“小林老师,明天晚上,还是那家茶楼,这是条大鱼,我给爸七千!就这么定了,七千,一分不少!”
林少平古怪地笑了一声。
老侯听出他笑得异样,说:“小林老师……七千还不满意?我们来日方长嘛。”
林少平说:“我告诉你侯主任,这个学生,我一分钱也不要。”
老侯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嗯了老半天,说:“那怎么行呢?小林老师你帮了我的大忙,我哪能不付辛苦费给你呢?如果你实在嫌少,我们可以再商谈……”林少平“啪”的一声把听筒砸了下去。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钉耙掏空了。
明天下午,最多后天早上,张鹏程的位子就会空出来。张鹏程是他班上的尖子生,也是他最喜欢的学生,他以这种方式来消除领导对他的怀疑,能否成功他没有精力去考虑。他心里只剩下痛,撕心裂肺的。他深深地理解了程琳在丢掉王小蜂后那种恐慌和伤感。做教师的,尖子生在高考前夕跑掉,不仅使自己的业绩遭受损失,还有父母对子女才有的那种难以割舍的情感,以及心灵深处的挫败感……点点滴滴,都是心血呀,何况张鹏程是他自己推出去的!
日期:2019-06-02 1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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