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手边的电话就响了。
那是一部红色电话机,样子像粒巨大的落花生。林少平感觉那料落花生是个活过来的怪物,浑身抽搐,淌满鲜血,发出固执的、令人恐怖的叫声。直到三声过去,他才反应过来,才明白在这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有个人跟他一样没睡,并且希望在这个时候与他取得联系。是谁呢?这么晚了。他有些诧异地把听筒拿起来:“喂?”
“是小林老师吗?小林老师你好,我是凤凰县中老侯啦,没打搅你休息吧?”
那一刻,林少平根本就没记起老侯曾找他“办事”,他只是略微惊慌地想:失主终于找上门来了!毫无疑问,凤凰县中已经知道了田晓岚是被市中挖走了,而且也知道插入了林少平班上。尽管江州城布局散淡,东西两城又各自独立,但像田晓岚这样的人物丢失了,不要说转到了同城的学校,就是去了省会长沙,甚至去了北京上海,他们也会在最短时间内查个水落石出。
林少平说:“老侯主任,你……好哇。”
侯某请他吃饭的那天,他叫的老侯,今天改叫了侯主任。他的脑子像被清洗过的磁带,好像只等着老侯用怒气冲冲的质问来将其填满。
可是老侯根本就没质问他,老侯说:“小林老师,这个背时的雨,下好久哦,今天终于停了。”
林少平说:“是呀,我们这边下午似乎还出了点太阳,你那里呢?”
问了这句,林少平觉得非常可笑。
然而老侯却答得很认真,老侯说:“出太阳了么?我还不知道呢。我下午在开会,会议结束天就黑透了。”听他口气,好像不知道几小时前出过太阳,是一件很不应该的事情。
林少平呵呵笑了几声,很想抠出一点新的话题来说。可他也知道,躲是躲不掉的,那根质问的铁棒,冰冷地悬在那里。不过,说了那么一阵天气,他比开始镇定多了。他想,你要是问田晓岚是不是在我班上,我会毫不含糊地说:“在。”你要在问别的我不会回答,我只是一个班主任,我能知道什么呢?
老侯又拉拉杂杂地说了些闲话,却啥也没问,就以这样的话结束:“小林老师,这么晚打搅你,不好意思哟,祝你晚安。”
这时候,林少平的心突然一空,他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空落时发出的响声。此前,他一直提防着,因此对侯某是冷淡的,特别是他镇定下来后,有些话甚至是带着敌意的口吻说出来的,谁知人家根本就没打算找你麻烦!听侯某祝他晚安,他才感到愧疚,才来了热情和精神,他说:“老侯主任晚安,等我们都忙完了,把矬二猛约上聚一聚。”
老侯说:“好的,好的。”
林少平说:“那就再见了。”
侯某说再……“见”字还没出口,他又转了个弯,说:“小林老师,我还有个事给你说。”
林少平暗地里骂了声娘,心想到底还是来了!他又换成冷淡的口气,说:“什么事你说吧。”
“我是说田晓岚哪”——林少平短促地、硬邦邦地唔了一声——对方又接着继续往下说:“她有比较严重的贫血病,去年在课堂上昏倒了,我跟她班主任把她送到医院检查,医生说要定期服药。她从小到大没管过事,加上学习任务又重,就经常忘记吃药。在我们这边的时候,药是她班主任帮忙保管,每天把她叫到办公室,督促她吃下去。我的任务是提醒她班主任不要忘了。已经治了一年,现在好多了,只是还没好彻底……小林老师,我对你说这些,希望你不要介意,我主要是怕你不了解情况,她自己又不主动给你讲,耽误了治病。这么晚打搅你,真的很抱歉,小林老师再见。”
电话断了。
那天夜里,林少平通宵未眠。算起来,这是田晓岚到他班上的第三天,这三天里,侯某大概也没怎么睡,否则他不会深夜打电话来的。还有田晓岚的班主任、科任老师,甚至包括凤凰县中的校长,说不定都没怎么睡。六年了啊——田晓岚从初一就进凤凰县中念书,至今还差不到两个月就满六年了!这六年当中,有多少人在她身上耗费了心血,眼见就到瓜熟蒂落的时候,却被别人摘走了。摘走了就摘走了,白摘!正因为这样,种瓜者心里心里的那份疼痛,该是多么刻骨铭心又无可奈何。从凤凰县中的角度说,田晓岚是冒头的“尖儿”,这个最冒头的“尖儿”在关键时刻却被掐掉了。
林少平再怎么设想,也想不到老侯这么晚打个电话来,是交代田晓岚吃药的事。
可怜天下教师心哪!林少平在心底里喊了一声。
老侯请客的那次,他那双软得像熟柿子的手,给林少平留下了很不愉快的印象,他说的那些话,更是让林少平觉得侯某看低了他的人品,总之林少平很不喜欢他。但在这个暮春的夜里,他发现,自己和那个像老农民的人,有着抓心抓肺的联系,他不仅能够体会老侯失去尖子生的那份痛,而且从灵魂深处对他充满了敬意……
林少平报名参军远离南方家乡小镇而来到青海军分区某部钢八连当通信班战士有过一次恋爱经历:他的初恋是来自明情山下——倒淌河畔的一个牧区;那时从外表上看去,她是一个不到十九岁的藏族牧羊女子;就这么一直守在牧羊圈里吗?桑金兰玛错自己也不愿年纪轻轻当全职奶妈,那种枯燥和无聊,是有工作的人难以想象的。她出生于邻近青海湖畔草原一个普通的藏族牧民家庭,自小跟着父亲逐马扬鞭于明情山下的大漠、草原;只是那时候并不认识林少平。卓玛大嫂是藏区医生,常常往来于青海草原各牧区,深知当地民风习俗。如果从地图上查看:流经明情山下的倒淌河草原是个只有几平方公里面积的紫褐色草原,据说是青海湖畔最富有的一片山冈草原。一锹可挖出会燃烧的石头。当地蒙、藏、汉等各族同胞千百年来宁捡牛粪烧从未挖开过那草皮,认为草皮如人皮挖了会疼。在草冈西坡有一黑洞,洞口趴着一只烧焦风干的黑狼尸体。自此一切都改变了……
—窗口,就是她的世界。窗口不大,一米见方,朝北。能望见远处的草地山冈和原野上劳作的牧民,如果工地脚手架不挡视线,还能望见更远处的天际云霓。天气晴朗时,数一数飞过的白鸽子。而蜻蜓,刚五月底就出现了,今年雨水大,能促生这一会闪飞的小虫子,各个像精灵。
—她的窗口,夜里也不拉窗帘。对,压根儿就没有窗帘。夜里就看星星,朝北看不见熟悉的三狗星,只能看到北极星和北斗七星,它们安安静静挂在幽蓝的天空上向她眨眼。北极星更令她喜欢。北极星拿藏语或者蒙古语说就是嘎达苏,意思是金色的钉子:当地蒙、藏牧民给星星起名也充满诗意,北斗七星叫道伦敖都,意思是弯曲的钩钩。
—“你看北斗七星的勺把,总和那颗闪金光的北极星处在一条线上,知道为什么吗?”曾祖母问端一盆热水进屋的小孙女桑金兰玛错。
—“我不知道天上的事,额吉佬。”桑金把热水盆放在她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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