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的,盲眼叔又走到漓江畔的七孔桥了。盲眼叔的脚感觉到了桥面上刻着凹纹的石头;盲眼叔的手,摸到了麻麻沙沙的水磨石栏和一骑势若奔马的战象;盲眼叔的脸上,吹来了江面上潮湿的微风,象一缕缕绸子轻轻拂过。
是的,盲眼叔又来到了七孔桥,只是比每天提前了一个小时,没错,顶多六点钟。这不会错,盲眼叔记得很清楚,五分钟前,盲眼叔出家门的时候,大脚婆娘问过他:“今天你干嘛不到六点钟慌着要走?”
“我……不为什么,呃,昨天有几件活儿没编织好,今天我想到厂子里返返工。”盲眼叔吞吞吐吐,盲眼叔对她撒了谎。
为什么提前一个小时出门,这只有盲眼叔自己知道。
“那,我送你走吧。”大脚婆娘拉住了他的手。
“不,等一会儿你还要送孩子去幼儿园。放心吧,熟门熟路的,我自己能走到。”盲眼叔走出了家门,向左走三百六十步,向右拐,经过一条笔直的马路,径直来到了这座七孔桥。盲眼叔在七孔桥上站住了。盲眼叔知道,下了桥,往南走一千零一步,再向前右拐,下了土坡,该是一大段坑坑洼洼曲曲折折的土道……那是一条多么艰难的土路呀!盲眼叔能顺利地走过去吗?
可是,今天,不管盲眼叔多么怕那一大段路,盲眼叔也要横下心迈出双脚走过去,即使摔跟头,磕了碰了哪,盲眼叔也豁出一切,要自己走了。
可是,为什么呀,为什么盲眼叔的两条腿变得这么沉重?为什么盲眼叔的鞋底象粘在了桥上?为什么盲眼叔是这样舍不得迈出脚步?难道盲眼叔的决心动摇了不成?
盲眼叔知道,只要他在桥上再停留一个小时,就会有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响在他耳边。“田叔叔,跟我走吧。来,把竹竿递给我,我领着您。”——说话像唱歌,声音像银铃儿。“田叔叔,往左走,前面有一个水坑。”——语气多温柔,简直在像哄她的小弟弟。“田叔叔,放心走吧,这儿平极了。”——每个字都像蘸了蜜,那么甜,那么甜……啊!整整一年了。每天清晨七点钟,从这座七孔桥开始,只要在盲眼叔前面有一串串银铃声,盲眼叔的脚下就会有一步步平坦的路。
啊!亲切热情的声音,把所有的石头、土坷垃都融化了。
啊,有了她,清晨七点钟多美好啊。
每天,只要那可爱的银铃声一响,盲眼叔的眼前就再也不是漆黑一片了,盲眼叔的眼睛就突然明亮了。是的,在她的话语絮絮中,盲眼叔仿佛看见了瑰丽的朝霞,拔地而起的群楼,如茵的草坪,带露珠的花……在她不停的话语中,盲眼叔周围的一切都忽然放光了,盲眼叔的四周是这般光明!往常对盲眼叔的视觉毫无意义的光、色、线条,经她这一描述,它们就一一来到他面前,那样近,那样暖。他真想拥抱整个世界。
说心里话,除去工作,除去家庭,这清晨半小时的路,是盲眼叔一天最高的享受。每天清晨走过这条路,盲眼叔会觉得一整天都有劲儿;分手后很久很久,盲眼叔还在细细地咀嚼路上带来的乐趣。
盲眼叔是多么珍惜这清晨的半个小时啊,盲眼叔是多么留恋这清晨的一段路啊!可是今天盲眼叔提前一个小时来了。盲眼叔是故意这样做的。盲眼叔要趁那个小姑娘没来之前,用盲眼叔自己的听觉,用盲眼叔的竹竿,用盲眼叔的两只脚,自己去走走那段坎坎坷坷的土路。不管它多么艰难,盲眼叔要自己去闯了。
啊,别犹豫了,快走吧!
盲眼叔永远也忘不了一年前的今天。
去年春天,盲眼叔从他们工厂的单人宿舍搬进了新居,从此,盲眼叔就每天要走这段土路了。
有一天——也就是一年前的今天,盲眼叔一个人来到了漓江畔的七孔桥。当盲眼叔下了桥往南走了一千零一步后,向右拐,刚要上土坡,盲眼叔站住了,换句话说,盲眼叔有些畏难了,盲眼叔不知道他一个人走到土路上,会成为什么样子。
盲眼叔站一会儿,又站了一会儿……忽然,盲眼叔的竹竿点地的那一头,被谁轻轻地提了起来,接着,一个挺好听的小姑娘声飘进他的耳鼓:
“叔叔,你要去盲人福利工厂吧?”
“是。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那儿?”
“我们学校离您工厂不远。在路上,我看见过您。”
好一双明亮的眼睛!数不清的路人,她能发现盲眼叔。
“来,叔叔,我来领您走吧,咱们是顺路。”
朋友,你能体会一个没眼睛的人,听见这句话时是什么心情吗?
盲眼叔跟着她走下了土坡,心里欢喜得跳开了。
“叔叔,前些日子,不是有个阿姨天天送您吗,今天怎么您一个人走了?”
“那是我婆娘,她昨天到医院生小孩去了。”
“噢——咱们走吧。”
好个有心的小姑娘啊,连过去有人送盲眼叔上班,她都记在了心里。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了起来。起初,盲眼叔的步子特别小,脚刚放下去是虚的,盲眼叔每迈出一步,总是用脚尖点地,觉得地面可靠了,才敢把整个脚板落下。这样,盲眼叔走起来总是嚓啦嚓啦的,根本不是象在走路,倒象是在地上蹭。蹭着走着,她停住了:“叔叔,您怎么不敢迈步呀,是不是脚疼?”
“呃……是,是,我的脚……”
盲眼叔没敢说出他的真实想法。朋友,你可得原谅他,俺们没眼睛的人,刚一接触陌生人,差不多都有几分戒心的。
小姑娘大概真以为盲眼叔的脚有毛病,她真当放慢了脚步,不仅这样,她索性过来搀住了盲眼叔的胳膊,于是,他们变成了一步一挨了。
过了一会儿,盲眼叔开始懊恨自己了。盲眼叔的脚下别提多平坦了,平坦得连一块小石头都没有碰到。我,我我,我是个地地道道没长眼睛的人哪,我把人家想错了。
又走了一段路,又拐了几个弯儿,盲眼叔听见了熟悉的人群声——工厂到了。
“叔叔,从明天起,我天天来送您吧,您愿意吗?”
啊啊,“您愿意吗?”“您愿意吗?!”这声音直到今天还萦绕在盲眼叔耳边。那声调,那语气,都在恳求他呀……从那以后,她就天天在漓江畔的七孔桥上等盲眼叔,七点钟,盲眼叔一走到大桥,她就轻轻地提起竹竿,他们就一前一后走了起来。就这样,一天两天,一月两月,倏忽间一年过去了。他们熟了,话多了。小姑娘口齿伶俐,语文学得好。她给盲眼叔描述过灿烂的霞,金色的秋,凝脂的雪,滴翠的绿和天空的大雁。她描绘得那样形象,那样逼真。渐渐地,盲眼叔的眼睛豁然开朗了,盲眼叔什么都看见了。盲眼叔记得有一次,他们俩正在边说边走,突然有几个小男孩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话。
“嘿,中队长够意思嗨,找了个瞎爹……”
“嘿,中队长,他是你的瞎爸爸,脚下路不平吧。哈哈……”
“……嘻嘻嘻嘻”
“哈哈哈哈……”
盲眼叔气得浑身哆嗦,抄起竹竿乱抡起来,盲眼叔想敲碎那些脏话!可是,盲眼叔的竹竿什么也没有打到,因为小姑娘使劲地攥住了它。她轻轻地把嘴凑到盲眼叔耳边说:“田叔叔,您别生气啦,说您是我的爸爸怕什么,您不比我爸爸小五岁吗,别生气了,咱们走吧。”……啊,一年多了,不知为什么,这些声音,又清楚地响在了盲眼叔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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