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圣经,华夏民族的秘史——无渡河经》
第35节

作者: 公孙无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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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守财跟着朱豆腐卖了两年的香豆腐。他扯着爹的褂穗儿,赶大集转庙会,听朱豆腐手敲木鱼肩挑担杖九转万里的吼梆子腔。赶集的摆摊的瞧见卖豆腐的老朱身边突然冒出一个六七岁的儿子,个个眼珠锃亮儿,有了侃话海吹的谈资,乡言乡语的总要对付上两句,都抻张着王八脖子问道:

  “老朱!…这是你日下的崽儿?”
  “不是咱日下的,难不成是你日下的!”
  “哟,和尚当初在兖州府很是风流呕!”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喀!栽下的苗子长了果哪有不吃的道理哦!”
  朱豆腐嘴滑,什么刁话都能应付过去。但朱守财不行。毕竟是初生的牛犊,没挨过啥风言风语。“和尚日下的崽儿”这话儿,听一回两回也就罢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睡一觉就好。但若整天价怪腔怪调的侃闲话,张嘴闭嘴“哟,看哪,和尚日下的崽儿!”仿佛谁都跟朱豆腐一样亲儿似的,还扬言放炮要给他理个秃子头烧烙上六个疤点去出家,那就挨不住了。朱守财撂了挑子,扬脚把朱豆腐的豆腐摊踹了个底朝天:

  “俺才不做秃驴和尚!”
  朱豆腐这才意识到乡言乡语说大了。
  回到家,朱豆腐跟李二娘商量:
  “小朱子把我的招牌给砸烂烂咧!”
  李二娘知道小朱子让老朱子丢光了脸,煞破了面皮。臭娃以后是挑不得豆腐买卖这桩糊口行当了!她火冒三丈,摸起扁担就要敲烂朱守财的脑袋梆子。朱豆腐却抬手给拦挡住了:

  “不是娃的错儿。他性直,没有弯弯肚子,吞不下弯把子镰。”
  朱豆腐和市井瓦肆的商贩乡民都是互帮互助的朋友商客,熟套的很。和气生财,招揽客源,朱豆腐一张嘴皮子可是灵巧,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谁都愿意和他做买卖,交朋友。面子上的事儿,绕不过八个字,八面玲珑逢源相对。再要以诚相待,不缺斤少两,也不溜奸耍滑,生意自然红红火火。朱豆腐也烦气说些奉承的违心话,给人家点头哈腰摧眉折背,笑得脸皮子褶皱肉疼。但不弯腰就要饿肚子,瘦肠子,不点头就会没钱挣,没饭吃。所以他权当是开个笑话,说个荤口,见人脸色纵横捭阖几句,卖碗开水也得紧着吆喝。再配上几腔梆子调,钱袋里就能多叮当几声碎响,多鼓囊几包褡裢。听来的话儿和说出的词儿,从不过脑子。说完放个屁就哈哈过去了,心大的很,不行从头再来一遍。

  小朱子交心是记下“和尚日下的崽儿”这句话了。
  于是朱守财断了卖豆腐的挑担买卖进学堂念上了四书五经。
  朱豆腐用二斤香豆腐给朱守财换来宋氏私塾一方识字念书的机会,朱守财很是珍惜。他娘缝织着荷包绣花的书袋,泛黄柔软的宣纸和尖尖长长的毛笔都已经买的好了。她边缝边在儿子跟前喃喃念叨:
  “力气大养活一人,心气儿大养活一群!咱娃要有高心气儿,要长大志气,要存精神气!”
  朱豆腐抽着烟袋也插上一嘴:
  “对!埋头苦干,吃米吃面;吊儿郎当,破皮糟糠!”
  朱守财踏进学堂门,由破败不堪的玉皇庙修葺改造的教室黑压压坐得满满,他连落脚的空地儿都没有,只得蹲靠在门口听教书先生讲道。这个教书先生不像后来的臭秀才,酸腐冲天,还老板着阴脸和黑驴子似的,见人就欠他二百吊钱。而是慈眉善目能说会唱,诗云子曰之乎者也一概省去,书经名句蒙学经典尽皆谱曲论调,一概摇头晃脑的吟唱出来。高山流水士人雅乐可称阳春白雪,他信手拈来附之诗经名篇令牙牙学语之娃童音缭绕三日不绝;柳戏梆子梨园瓦肆能堪下里巴人,他照旧拾之不误作词孔孟圣言使枯燥乏味之教高歌引亢。酸腐臭儒斥之下九流,用萎萎靡音祸害乡民学子糟蹋祖宗经典,愧为孔乡后人;乡绅知县诬之耍猴戏,用卖艺把戏蒙骗文人弟子,借旁门左道粗词烂调玷污宋明理学八股时文。老先生概不理会,只当做耳边风目边光,飘飘然挥一挥衣袖,一笑而过,继续连吆带诵唱念做打,“一心只教逍遥曲,孔孟俯首来作词。”故而乡人通达事理,送了他一个雅号,村民皆称“戏先生。”

  朱守财喜欢听戏先生唱“圣贤戏”。他觉得戏先生唱的太好了,比朱豆腐强一百倍。有腔有调杀猪叫!朱豆腐只是哼出了老母猪的音儿,而戏先生则哼出了老母猪的情儿。每天宋氏私塾的庭院内外,都被围堵个水泄不通。十里八乡的农闲乡人一有得闲儿便搬着杌扎子小板凳偎着秫秸垛晒着火盆子听他唱“圣贤戏”。大伙儿对戏先生都很敬重,虽然他教出来的学生不是当了土匪捻子就是成了山头大王,响马做的肥油吃香,依旧大字不识半个,却个顶个的都练就了一副吆天喝地的好嗓子,泗水河上一声吼,借着水音儿,南四湖的京杭漕河都要传几声号子震一震耳朵儿。

  朱守财只识其声,却不见其人,更近不得前,心急如焚,火急火燎,鬼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儿,生了胆子,扑通一下咣当当伏跪在石台阶上,磕头那是一个山响儿:
  “先生哟,先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今后您便是俺的亲爹爹咧!”
  戏先生吃了老大的一惊儿,下巴一打滚儿跌掉在了胸脯子上。百张清凌凌的眼睛齐刷刷的瞄向朱守财。先生自然洒脱不置可否,又是飘飘然的挥一挥衣袖,一笑而过,继续连唱带诵:
  “为师的儿孙满天下哪!”
  又唱:
  “俺穷教书匠可养不起这么多的孝子贤孙哟~~”
  朱守财这一拜,拜进了戏先生的心窝里。以后每次上课,他都能坐到离先生最近的地方。戏先生喜悦这个“自认亲爹”的娃崽,不但教他识字,还教他唱曲儿。毕竟跟着朱豆腐卖了两年的香豆腐,挨着木匠会拉锯,挨着铁匠会打钉,和尚的曹州梆子曲牌板式早就滚瓜烂熟,熟记于心,昂扬顿挫提落颤吼更是学得有腔有调有模有样。再加上他勤奋努力刻苦用功,练的那是一字能传千层音,一腔能含万段情。难怪戏先生也时时的摇头晃脑的夸奖他:

  “孺子的豪调,慷慨激昂,刚劲挺拔,热情奔放,大气磅礴,是块可雕可琢的好料!”
  回到家,他练得更勤更稔了,从不倒嗓子。李二娘编着柳条筐子,手心缠歪一团线:
  “你这哪是念书呀,敢情天天听庙戏呢!”
  “人家大先生就是这么教的,寒窗苦唱十年调,一朝金榜题名时!”
  “教书的可没你爹唱得金贵儿!”他麻线儿一抹筐沿,凑牙一咬儿,一个新鲜漂亮的柳编货滴溜溜的滚落到地上。
  “你爹喊一腔就是钱,你师父喊一腔就是累!”

  “俺爹嗓门子像母猪呣呣,俺师父嗓门子比母猪还能呣呣儿!”朱守财要给老先生长面子,说好话,护师心切,翻瞪了他娘一眼便摸起了柳条筐割草捡枝去了。
  戏先生讲课,讲到了《礼运·大同篇》,对其中的大同社会浓墨重彩的描述勾勒了一番儿。当他念到“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之时,突然的停顿了下来,目视远方,沉默木然的静穆了一会儿,长吁短叹一口气,问学生朱守财:
  “小朱子,你最大的愿望是啥哩?”
  朱守财一手挠搔着后脑勺,一手不停不休的捏搓着自己那打满补丁的脏兮兮油腻腻的烂裤衩:
  “俺最大的愿望是能够天天吃上白面馍馍…”
  一堂的娃娃儿都拍敲着桌子吹着口哨前仰后合指手画脚的讥笑他。有用手捂着嘴拱桌偷乐的,也有脱了草鞋敲着板凳闹响的。一个矮个头的圆脸瘦娃,两只眼珠光溜贼精,一对蚕眉黑漆泥滑,抖甩着毛笔泼溅了朱守财一脸的黑墨汁:
  “和尚日下的崽儿也想着馍馍吃!”
  又说:
  “老先生讲的可是大同社会哪,晚上拉坨屎儿都没人偷哩,路不拾遗!甭说白面馍馍咧,牛鞭猪头肉也不在话下!”
  戏先生倒是咯咯咯逗得笑了,他翘指儿指着这娃训“数你鬼机灵!”,又转过身来抚摸朱守财的脑门子:
  “小朱子,为师的愿望和你一模一样!”
  朱守财听毕,抹眼儿即明。老先生的话儿说白了有两层意思:一是他的那个大同社会不过长吁短叹的而已;二是老先生的日子也不好过哇!所以他就趁着朱豆腐不注意的功夫,溜摸进豆腐坊偷切一块热腾腾的香豆腐献给老先生吃。老先生很是愧疚,更是感激,搂着朱守财格外亲切的母猪哼哼了半天:
  “你小子当真比俺亲儿还亲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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