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日天已大明，墩柱和两个本家伙计秉着斧头砍下十几只腕粗的槐木编成一叶新筏船，待准备好了，他攀枝援越的回到了自家那枝杈窝上，把大娃二娃托付给了李二娘，撂手来拿母亲孙氏打理好的包袱裹布。裹布里放着一张糟烂馊气了的白面饼子。四周那些饥肠辘辘奄奄一息的乡人直勾勾的盯着孙氏怀窝里搂揽着的剩下的几张厚厚面饼，两眼泛出来的光儿都是绿的。瞅着墩柱那虎虎威凛的目光咄咄逼视，方才收敛了些，一个个的俯低下脑去不在斜瞄窥探。孙氏对墩柱说：“儿哟，甭惦念着娘和你二妹，口粮咱都留足咧，够俺们五个吃的。你是爷儿们，尽管放手干你爷儿们的事去，给大伙寻一条活路出来。耗不起咧，吊在这棵树上，我这条身子骨熬不下三天的活头咧！”墩柱收起包袱攥了攥孙氏的手儿说：“娘，甭管遭啥罪弄啥样，咱豁下这盆子血也得把娘接出这洼泥巴汤子窝去！”他扯开裹布儿抓着袋里的面饼向嘴里塞了一塞狠狠拤了两拤，锋利如刀的目光扫落到李二狗身上的时候，喉咙咕噜噜的便哽噎住了。李二狗瘦成了一只佝偻嶙峋的虾米，蜷在杈丛一动不动，脸颊浮肿的好像一团发面馍馍，眼皮让眵目糊封死封严成了一道溃翳。他的腿勒得已经淤青泛紫没了知觉，嘴唇涸竭的皱起一片片白如鳞羽的烂皮。除了还有一口子气，李二狗已然与死人无异。墩柱暗暗忖度了小刻儿，抖着喉咙若有所思的咽下这口吃食儿，又毅然决然的啃了两嘴儿，不说二话径直朝着李二狗踩枝踏杈靠去。他来到了李二狗的身边，掰下手间一半的饼子，扯成指头小块儿，一点一点的喂送到李二狗的嘴唇里。二狗嗫嗫嚅嚅的抖颤着死肉一般的舌头，咀嚼了两口儿香进了心窝里，囫囵吞枣般咕咚咚的干咽下去。他像饿得发疯的野兽一口一口的抓咬着，狼吞虎啖，恨不得将墩柱递碎饼的手指头也啃吃掉。不消霎刻儿半张面饼咂巴个精光。墩柱出手把二狗结了眼眨毛的眵目糊揩掉，等他恢复了些气力眯蒙着双眸睁张开眼时，墩柱抓了一把枯萎了的槐花捧到他的嘴角，让其滋洇滋洇苦涩的嗓子，心诚意挚的说道：“老东家，食物全吃得光了，太阳毒得很哩，昨儿个一下子走了十几位乡人，再这样的靠下去捱下去，逃不过死路一条呃，早晚喂了这条灾水祸河！俺思前想后，觉得不能白白送命等死，打算到古卢县城去报官，搬救兵来解围，送大伙到高崖地处苟活一条人命，却也不知成与不成。倘若东家信得过俺，将你这宝贝银锭借咱使使，也好请得动县衙的那尊大神，渡乡人过了这道难关；如若不成也无妨，俺用它买回够吃的粮米来供大伙活命，这水迟早会有消退的时候，只要饿不死，咱打断牙齿和血咽，熬也要熬到它退出大李庄束手投降的一天！”李二狗虚弱无力的勾着装锭的麻袋从肚窝拽出交到墩柱的手心间沙哑着嗓音孱细的说：“送了你咧…救我一命，俺要报恩呃…傻啊我，财迷了心窍咧…在这号子时候，钱就是一坨子没用的屎�0�4…花了吧，买得通官府就买，买不通就弄回口粮来，俺是饿怕咧，饿怕咧…”他擦了擦泪涔涔的汪目抽泣了两腔又说：“剩下的那半张饼子也给了俺吧。”墩柱把那半吃食递过去，接过麻袋倒了一大半银锭裹挟进自己的包袱里，随即将余剩的这些银钱一并还了给他，拍拍他的肩膀说：“拿个大头就够了。其余的你留着，以后水退咧，庄上族人修屋建房接济口粮的，少不了要你操心花钱。到咱回来，这一树人的身家性命，就全拜托你喀！”又说：“俺那一大家子人，仰仗东家给照顾周全嘞！”李二狗如饥似渴的吞咽着白面饼子，点头允颌满口答应：“你放心去吧，有俺吃的就有大伙吃的，干巴巴的再不能坐着等死哩，也该出去捞两把刷子填填肚皮咧…”

　　古卢县，济南府的西郊临邑，因是天下卢氏的宗源地而得名。自墩柱领了银两携俩本家伙计赴城报灾请求救援后，李二狗撑起了一树的局面，吆喝了四五个奄奄颓丧打着软腿的汉子拿竿带篓的到四围各处逮鱼捕蛙，捉鸟拿蛇，但凡是能吃的活物，一律捞弄上来，剥皮留肉，去鳞净脏，挨到黄昏回了大槐树，生火点炊，煮一锅大杂烩分给大伙吃。想着倒容易，真要熬上性子出去游弋上一圈，有时一天也逮不几只青蛙捞不下几条鱼。白费一阵子力气，到头来还是空空如也。夜下的这丁点汤水根本抵不了饥饿笼罩的魔魇，人们吃光吃净了槐花槐叶，每天里感觉饥肠在腹如刀尖子插心儿胡缠乱绞，垫窝的麸糠不久也揉搓揉搓填塞了肚皮一并咽下胃去。吃光了麸糠碎秕，人们又盯上了泛着枯点的抽嫩的槐条绿皮，如剥葱褪苗的咬着桠条撕下一缕一缕的槐皮直接嚼烂下肚，苦涩涩的木腥味把舌头都麻得没了知觉，却照旧吃的津津带味。雪白白宛若人骨的木枝倒垂着好似悬挂着的一叶叶招摇扶摆的白幡。干吃槐皮自然难以消化，人们一个个胀着浮肿的饿肚，动弹不得，胃腩鼓鼓好像鸣叫的蛤蟆，肠子感觉一寸一寸的拤断切断成了七零八碎的残片，腚尻子则仿佛坠了千斤万斤的石头绑在丨肛丨门处向下颠着拽着，咬断了牙儿也崩不出一颗粪粒，也只能求人折了一根白枝，相互帮忙捅着盲肠往外扒拉结成坷垃蛋硬硌硌的屎团块子…

　　日期：2019-01-09 20:45:25
　　几天挨过的一日黄昏，李二娘抈着槐枝正给拔干的牛犊子抠羊屎蛋似的�0�4粪，远远的从东南方漂划回一条木筏，撑篙的正是那个常伴大哥左右、随其赴城请命的本家伙计。他惊迭冒失神色慌张的近了大槐树，扑通一声便跪得下了，泪如雨奔嚎啕大哭：“没守好族长呃，大李庄最为民的族长走咧…”原来墩柱一行三人来到了古卢县城，这才发现黄水已经包围了城池，水高虽有消退，但也足有五六米深，与城腰持平无异，漫了大半墙垣。外来避难的灾民络绎如蚁，古卢县令怕这些黎民进城坏了守城御洪的大计，误了自己的项上顶戴，便下达命令，绝不允许一个苍民河殍进入城内，也不允许任何居民越线出城，违者立斩。城外河面满是劫后余生的百姓，漂在竹筏木舟上干巴巴等死。进不得城，墩柱一伙只得在外头河上熬靠了几天。最后实在没有法儿了，墩柱便出了一个主意，决定冒一次险儿，趁着天黑半夜偷偷渡到城墙根下攀爬进去，等买了谷粮办成了事儿再伺机溜达出来。主意定了，墩柱裹了银锭动身起程，三人趁着夜色正浓时，慢慢划船驶向古卢城墙。无奈天不遂人，命不凑巧，正赶上巡逻的官兵整饬溃口的垣垛，警火长鸣，戍守的清兵拨了挑弩一阵乱射，正把打头的墩柱和另一个伙计乱箭射死，亏他命大及时跳水躲得开了，否则也难免落一个悲惨结局收场。他洑回了伐群心有余悸的苦捱了一夜，二日天明去墙下水湖收尸，两具尸首却无踪无影消失不见了。他觅了一天，连个人影也没寻到，心下凄凉，也知道这地方是待不下去了，愁眉苦脸的撑篙回了济西大李庄。闻罢此讯，如五雷劈轰，仿佛天上泼下一盆子冷水，把所有人心底里那仅存的最后一丝希望彻底浇灭了。精神支柱完全坍塌，饿得发疯的人们跳河的跳河抹脖的抹脖，为了活命再也顾不得礼义廉耻，稍有气力的男人豁死的抢着手头存着吃食的妇孺，夺过他们私藏的口粮赶紧掖塞进嘴里，然后再盘剥下一家，稍有抵抗的便掀脚儿抛到脏烘烘的河汤子里淹死；男人与男人掐脖斗架的打着砸着，非要置对方于死地，也仅仅是为了一小把揉拭烂了的槐花或私留下来的一小粒肉丁儿。奄奄一息的乡人争着抢着，混乱的闹成了一锅粥，相互扑到一块儿对头咬着撕着，啃住了对方的手指或是耳朵，便如逮住了一只浓香四溢的烤乳鸽，骨也不吐连皮带肉紧吞快咽的活吃进肚腩中去…孙氏昏惨惨的嗷了一声“儿哟”，心灰意冷悲恸欲绝的就要坠水自尽。李二娘箍住她的腰窝儿愁恹恹的说：“娘呀，你这又弄啥…”周边的乡人见老太太失了大儿没了撑腰的保护，个个暗怀鬼胎，又惦念起了孙氏揽搂着的那仿佛永远也吃不完咂不尽的白面饼子，嫉妒瞬间融化成了一股难以穷尽的仇恨，不顾一切的麻木木的围拥上去，直勾勾的射向孙氏，仿佛狼瞅寻见了羊儿，刁恶的目光几乎要把她撕扯成朵朵碎片。李二娘拼命挡在前头拦护着孙氏，推推搡搡的逼着一步一步的后退，然后咬着牙薅着对方的头发抡起拳头捶斗扭打起来，她倒手狠拤下一根槐枝不要命的东抽西夯着，把几个冒失的汉子扫落水中，喘着粗气血红着眼珠，暴跳如雷的咆喝：“来啊，不怕死的就来！我今儿就是不活咧，也要拉几个垫背的随俺一块儿陪葬！逼到这号子份上哩，谁还惧你个死，大不了同归于尽撂了一摊子人肉喂鱼！”但听得背后一声落水扑通，孙氏好似一尊佛像咣当当径直投入水中，没有怨悔也没有遗恨，溅起的黄泥汤子把所有的不堪都埋于泥沙之下，咕咚咚黄水涌回儿漂上了装放面饼的褡裢，饿疯了的人们揕开杈子似下锅的水饺纷纷纵身跳河，一窝蜂的打着黄浪狼嗥扑上，挣夺开袋口抓着黏糊糊的面滓饼渣你争我抢的啃啮大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