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芃看在眼里,也不做声,只将点燃的香举到前额。不同于大多数香客的三只香,她只有一只香,一只香只求平安。
她闭上双眼。有人曾谆谆教诲,拜佛请愿,最好是跪拜。可惜上香的人潮太过汹涌,寺庙把蒲团都撤了。不要拘泥形式,心中有菩萨就行,有人也这么和她说过。
她霸占香炉一角的时间,实在有些久了。那些会看衣着会看气质的凡夫俗子,也不耐烦地挤过来:“点了香就快拜,哪还有时间让你们这样磨蹭。”
司芃不理会身边这片乱糟糟的世界。像是一种进入的仪式,她回到黑白分明的世界里:
那个头发梳得一尘不染的老妇,那个大年初一也会将她打扮一新的老妇,会拎一只篮子,带她的小花上灵芝山。年幼的小花嫌上山路太难走,不是噘嘴就是耍赖躺在地上。非要老妇变戏法一样,从篮子里拿出煮好的茶叶蛋、晒好的桂圆干、还有炸得酥脆的猫耳朵,一路哄骗着上山。
到了那破败的寺里,香炉里只有孤零零的十来炷香,自然只有袅袅升起的几缕烟雾。
小花坐在年久未修的门槛上,边吐桂圆核,边看她的阿婆拜佛。老妇总是把香举在额前,闭目念词。她不解:“阿婆,你在跟神仙讲话么?神仙都听得到么?”
老妇没有理她,专注地拜她的神,等从蒲团上支起身子才说:“当然啦,菩萨什么都听得到。向菩萨请愿时不要想别的事,要报清楚自己的姓名和居所,还有请的什么愿。”
“那你请了什么愿?”
“当然是要你爸爸妈妈平平安安,早点完成学业,早点回国来,带我的小花玩。”
小花当然高兴了。“好啊,阿婆,你再和菩萨讲,让他们多带点好吃的糖果回来,还要好多好多的榴莲干。”这些可都是进口的稀罕货,够她炫耀一阵子了。
司芃想着,那么多年里往返这山路,来往这山寺,老妇向菩萨许了好多的愿。
她的女儿女婿回国了,她就拜佛求他们事业发达。他们的事业发达了,她又求菩萨保佑他们夫妻恩爱,女儿平安,还有她的小花要乖乖听话。
可偏偏她生了重病,却不再拜佛。不再每逢初一十五上灵芝山寺烧香,就连家里佛龛里供着的菩萨,也都不请了。
小花那时已经大了,知道求菩萨,不再是个灵验的事。但她想,那也许是会让心里好过,走得安稳的神明。她和老妇说,我上山帮你去请愿。老妇摇摇头,她说不可以贪得无厌了,菩萨已答应我太多事。
到灯尽油枯之时,她将小花叫到床边,说:“我这一生,许了太多的愿,其实想来想去,好多的愿都没去请的必要。人这一生,最难得是平安健康。”
老妇还说:“小花,等阿婆走了,你每个大年初一都去灵芝山寺上香。一年里的头香是最灵验的。”
小花点头:“我会去的,我每年都去那里上香,拜你,还有妈妈。”
她的心中,那些乌金木然的菩萨是没什么好拜的。
老妇摇头:“阿婆不要你拜。我只怕我走了,没有人照顾你。你去拜菩萨,让菩萨保佑你平安。知不知啊?”
那时的小花还不觉得有伤痛,只像灵芝山寺那些破旧的菩萨一样,木然地点了点头。
好多事情,比方说陪伴、逝去,她都不懂。好多事情,要长大了,离开了,回想了,人心深处的荒凉与哀怨,才会一点点长出来,长成茂盛无垠的荒原。
就好比她阿婆在时,她从未拜过菩萨,她阿婆走了,她便学她的样子,将香举到前额,心里默念:“我叫司芃,也是小花,我住定安村下西巷27栋503室,请求菩萨保佑我这一年平平安安,无祸无灾。还请菩萨替我向妈妈和阿婆带话,我,这一年,也过得很好。”
许完愿了,她将这一根香插入香炉,退回去,双手合十再拜一次。
哪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罢了。
——村上春树 《挪威的森林》
新年中第一件头等大事完成,司芃吐口气,走到一侧,将拜佛的好位置让出来。一回头,发现这烟雾大到看不见凌彦齐去哪儿了。
靠近大殿的地方,闹哄哄地排着一群人,她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住持在发平安红包,有人打开来看,是一道平安符。
“这么小气!**寺那边可是货真价实的钱,有五块的,也有十块的。”
“不错了,大师开过光的平安符,贴身带一年,真能保平安呢。”
司芃想了想,也挤进这队伍里,很快拿到一张平安符。她把它放进外套兜里,冷风中站在殿外长廊的木栏上,环顾周围,都没见到那个人的身影。
也许他上完香就走了。
孙莹莹发来信息,她已经到山下,丁国聪来接她。如此的殷勤,今晚估计得失/身了。
于是这除夕夜里便真只剩司芃一人,她还不想下山,绕到大殿的右侧。
这山寺,她来过无数回,她知道哪里清净,哪里有风景。
这些年来,她觉得山上的夜,越来越黑,越来越沉。也许是一年年长大,记忆模糊了,就像没被好好保存的照片,那上面的光景颜色越来越淡,越来越白,便衬得今夜黑了,静了。
转过大殿过中院,再到东北角的藏经楼走廊,这里乌漆抹黑,自是没有人来,还可以远眺更沉默更乌黑的大海。司芃以为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了。
离光亮与喜庆太远,她觉得孤单,可太靠近,她又难以适应。
等遮挡海洋的摩天大楼也退到身后,山下那个光怪陆离的村子露出全貌,司芃又哑然失笑。
果真记忆是最容易出差错的事情。这守岁的夜,分明是越来越亮。她仍然只记得这山崖上无言的风和远处寂静的海。
细雨停了,她靠着廊柱坐在栏杆上,正好能看到整个定安村。
要是平时的晚上上山,定安村即便家家亮灯,路路亮堂,在天海壹城和周边楼盘的夜景夹击下,也不成规模。它的灯虽多却不够亮,没有造型设计,也不能变化万千。它就是散落无序的数千灯光。
一年的三百六十四天中,它都是如此的黯然失色。常登山来看夜景的人,会一次次地发现感叹,有它的对比,天海壹城的富丽,更满足这个城市的想象力和进取心。
可也有这么一天,就是今天,零点的钟声刚刚敲响,整个定安村,变成火树银花的世界。就这个爆发的夜晚,它的光芒与璀璨,不逊于天海壹城。
木走廊里传来轻微稳妥的脚步声。
这几年静下心后,司芃听过许多的脚步声,大多数声响急躁,尤其是找人时的步子,更是慌乱。这个人走得不疾不徐,无所谓要快还是要慢。
司芃却等不及他走到她跟前,回过头望着阒寂的走廊:“你怎么知道我还没走?”
脚步声止住。“猜的。我不也没走?”
“我上完香,没有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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