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娇娇那时候还不懂事，只记得这老人家让三四岁的自己切烟丝，切刀的背面硌得小手生疼，她不敢哭，因为一哭爷爷就会用烟杆抽她手心，边抽边骂：“女娃就是没用。”她也不敢告诉父母，因为父母每天都在争吵，告状只会导致他们更激烈的对抗。
　　爷爷来了不到半年，某一天，就又拎着大蛇皮口袋，在逆光里登上陈旧的大巴走了。小小的石娇娇独自站在路边，看着渐渐远去的大巴，想着爷爷上车的背影也是黑乎乎的。
　　当天晚上妈妈跟爸爸打了一架，几乎要把房子拆了的架势。爸爸没有还手，低头站在门边，刘海挡着双眼，看不出表情。原来爷爷带走了爸爸妈妈的所有衣服，还有家里为数不多的存款。从此以后，石娇娇再也没有回过老家，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叫爷爷的老人，爸爸妈妈也再没有提起他。
　　石娇娇发现爸妈房门上的年画有个角翘了起来，她想去抚平，可怎么也弄不平。她狠狠地用拇指按住那个角，仿佛要按穿门板。她对妈妈说：“我回去看看他，毕竟是爷爷。”妈妈冷冷地回：“不用，有你大伯二伯家的孙子围着他就开心，你一个女孩儿回去别把他当场气死了的。你爸也不要你回去。”
　　按在门板上的指头因为过度用力而疼痛起来，仿佛那时切刀刀背带来的感觉。石娇娇松开手，那翘起的角已经断了，它向地面飘落，如同将死的红色蝴蝶。“好。”石娇娇像是回应妈妈的话，又像是对自己说话。
　　妈妈在一个刮着凛冽大风的清早出发，石娇娇起个老早送妈妈去车站。车站里人很少，妈妈伸手擦掉石娇娇冻出来的清鼻涕，看看黑压压的云，对女儿说：“我跟你李阿姨说了，要她帮忙照顾你，你有什么事就去找她。”说着伸手拉了拉石娇娇的棉袄帽子，接着说：“晚上害怕了，就叫丽丽她们陪着你，照顾好自己。”石娇娇点点头，却一声不吭。
　　大巴来了，妈妈最后一个上车，坐上座位还从窗口对石娇娇叮嘱：“按时吃饭，有事情就去找李阿姨，家里交给你了，我的乖女儿！”石娇娇拼命点头，不停地挥手，但仍然一声不吭。直到大巴缓缓启动，石娇娇跟着车子跑了几步，确认妈妈不会看见自己了，她才蹲在路边“呜呜”哭起来。

　　“我不敢跟你道别啊，妈妈，我只要一张嘴就会哭出来。我从看见你车票的那天就害怕离开你，我从来没有长时间离开过你。我知道你觉得我长大了，才放心把我一个人放在家里。所以我不能哭，不能辜负你的信任，更不能增加你心里的牵挂。妈妈，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妈妈回老家的事情石娇娇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好朋友。那晚虽然下雨，石娇娇却破天荒上了晚自习。快要到家的时候，石娇娇远远看着黑洞洞的房子，心里升腾起不可理喻的失望，她一直抱着妈妈舍不得自己，返回来等她放学的妄想。
　　当发现家门口站着一个人时，着实吓破了石娇娇的胆，那人见石娇娇尖叫慌忙跑上来安抚，“娇娇，是我，李阿姨啊。”李阿姨给石娇娇送来晚饭，问她怕不怕要不要自己留下来陪她。石娇娇摇头说：“没事，我自己可以的，小弟弟哪里离得开妈妈啊？”李阿姨临走的时候对石娇娇说：“你妈妈留了钱给我，你别不好意思，尽管问阿姨要，啊！”石娇娇点点头，“我还有钱呢！”
　　石娇娇连续失眠了三天，在学校哈欠连天，惹得夏蕾连问：“你是不是大烟瘾犯了？”石娇娇一听，又强打起精神去跟她斗嘴。夏蕾看出来石娇娇有事，但他们有默契，你既然不愿意说我就不问，但我要帮你开心起来。
　　冬夜里风不知道跟什么纠缠着，发出鬼哭狼嚎般骇人的声音，石娇娇在被子里翻来覆去，最终起身穿好衣服，骑车出门去了。不知何时下起了雪珠，落在地上沙沙响，打在脸上生疼。石娇娇毫不理会，奋力蹬着自行车。
　　自从服装厂把宿舍卖掉后，陈丽一家就搬去了他奶奶家，在村子的更深处。石娇娇好不容易到了陈丽家，也不顾人家可能已经休息，就去拍门大叫：“陈丽在家么，陈丽在家么，我是娇娇啊！”此时石娇娇对于恐惧的忍耐已经到达顶点，她只想叫上陈丽陪自己安安心心地睡一觉。
　　回程的时候风向变了，石娇娇来去都顶风冒雪。陈丽家没有人，石娇娇叫了不下二十分钟的门都没有人应。路边光秃秃的树木在夜幕里如鬼魅般张牙舞爪，失望而归的石娇娇反而铁了心，她咬牙切齿地跟风雪对抗，视死如归地说：“我一定要自己睡着！”
　　像突破了什么束缚，石娇娇的心沉静下来，那晚沉沉入睡，一夜无梦
　　隆冬时节时有风雪，唐建宇推开门，一股热浪携着莫名香水和淡淡烟草味扑面而来，他四下看看，晦暗的灯光下，男男女女窃窃私语，是个不错的休闲之地。酒吧深处有人向他挥手，随着他走近无不亲热地说：“约你个单身汉，比约个黄花大闺女还难！”这人不就是跟唐建宇在村小学共事过的好朋友靳华。

　　唐建宇笑着落座，随手端起个杯子，发现是酒后又放下，专心说话：“期末老师事多你该知道啊，不如你建筑师潇洒。”靳华晃着透明方杯里琥珀色液体，表情一暗，说：“你别寒碜我，我没你扶贫救盲的志向，也离不开父母的庇佑，硬啃下一张证，插进事务所混日子罢了，潇洒什么？”
　　“怎么这么急着找我？”唐建宇见对方脸色不好，忙转移话题。靳华也换了表情，扬扬杯子，呷一口酒说：“这不知道你周末在市里，同学聚聚么？”唐建宇闻言嘴角一扬，背靠向沙发，做出最舒展的姿态，方搭腔道：“别打哈哈，我是第一个周末在市里么？”
　　靳华没有回答唐建宇的问题，反而看着入口处，忽然扬手招呼起来。唐建宇回头一看，一男一女挽手而来，都是他们的高中同学。那男同学天资超人，大学时凭国家资助去麻省理工留学，专业方向是量子物理。女同学那时并不起眼，能记得他纯粹是因为唐建宇记性好。唐建宇有点吃惊他们居然走到了一起，更叫他吃惊的是，他们后面跟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他避之不及的邵文语。
　　几人寒暄完毕，各自闲话。邵文语觑着唐建宇，指尖沿着杯口不停转圈，轻声笑语：“不借助外力都见不到你呀，害得我把五服开外的表姐都翻了出来。”唐建宇也笑着别过头去，回到：“你能把我往前推，我就不能往后躲么？”邵文语瞪大眼睛，然后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问道：“你是这样想我的？”唐建宇用表情做了肯定回答。

　　“这……”邵文语话没出口，就有一只手从肩上横插过来，接着有个浑厚的男声说：“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建宇，我可真想你啊。”唐建宇没起身，握了手便松开，道：“我天天在某镇，想我没见你来学校看我。”胖男人哈哈一笑，没接话，让出个位置给身后的瘦高个，“他你还记得不，高中跟你争班花的，我俩现在一起搞出版，小中高辅导材料。”唐建宇暗自扬眉心下了然，多半是有事求着自己父亲。所以他只跟瘦高个微微颔首，不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