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缚——欲望与人性,金钱与仁心,医学生如何秉持初心》
第22节作者:
望舒amy
“人首先要能活着,衣食住行,教育医疗,这都是最基本的需求。基本需求都被满足了之后,再去考虑道德。你要求匮乏最基本生存资源的人保持道德操守,必然会失败。当人开始偷面包,骗医药费,最应该反思的是社会。”
“虽然我说不过你,但无论如何,我不能赞同他老婆的做法。”陈曦说。
日期:2017-05-21 10:16:33
王晓毅躺在沙发上看着陈曦,看着看着就开始打盹。似睡似醒间,他仿佛进入了南柯一梦,岁月如歌,光阴荏苒,日月如梭,韶华流年。梦里他娶了陈曦,生了聪明可爱的孩子,有了幸福热闹的家。忽然天降横祸,他家道败落,从天上跌到地下,穷得连衣服都买不起。好在陈曦并没有离开他,所以他并没有很着急,至少,一家人都还在一起,人在,家在,钱就不是最大的事。陈曦无怨无悔地跟着他受穷,任劳任怨地缝补着磨破的衣服,实在补不上的,就改成孩子的小衣服。她坐在那里,在灯光下一针一线耐心地缝着,缝着,她的形象和母亲高贵而疏远的形象重叠在一起,他仿佛看到了他从未看到过的场景——母亲在给他缝衣服。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他慢慢走到母亲的身边蹲下,像仰望天神一样仰望着慈祥的母亲,妈妈,你还是爱我的,对吗?母亲停下针脚,对他疼爱地笑了,失去了天价护肤品的加持和天价化妆品的掩饰,她美丽的脸不可挽回地衰败毕露,深深凿刻上了岁月的印痕,母亲衰老的脸又渐渐地与陈曦的脸重合在一起,她变成了衰老的陈曦。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陈曦曾经璀璨的美貌,也终究和她曾经绝代的芳华一起流逝殆尽。然而他竟没有为此难过,他知道他自己也老了,他和陈曦从年少携手走到了垂暮,从青丝携手走到了白头,他们即将携手走到另一个世界,了这一生爱恋,赴下一世轮回。用右手紧扣着她的左手,十指交握,满头银发的他轻轻地唤着他的老太婆,“曦……”
王晓毅睁开眼睛,陈曦依然端坐在那里一针一线地缝着,红颜绿鬓,明眸皓齿,芳华正茂,芳泽无加。她细致耐心地打好外科结,拿起自己的杰作,自我欣赏了一番,又露出自我表扬的微笑。她把眼光投了过来,“老王,你醒啦?是不是想吃你的下午茶了?”她扬了扬手里缝得和粽子一样的死鱼。
王晓毅从沙发上坐起来,“你一直练到现在?不累吗?”
“我可是要继承家业的有志青年,撑起家里的门面有多不容易,你这孩子不懂。”陈曦满脸骄傲。
王晓毅微笑,“听说你爷爷是老一辈外科学家陈如松?有这样的爷爷,确实值得骄傲。”
“又是李远航那个大嘴巴到处乱捅的吧。他是生而自带广播喇叭。”
王晓毅不承认也不否认,“你爷爷是江城仁信医院的前院长,你爸爸是仁信医院的博导。仁信医院是江城第一医学院的附属医院,你为什么不读江城第一医学院,舍近求远跑复崇医学院来?”
“学术上应该避免近亲繁殖,博采众长。我家三代都待在同一所医学院怎么行。在学术上要永远保持谦逊的态度,开放的心。”
“我上次读到本书,写江城建国后的医学发展,上面提到你爷爷。说你爷爷出身资本家家庭,回国后被整得厉害。”
日期:2017-05-21 10:17:28
“是啊,”说起爷爷当年的遭遇,陈曦不由得打开了话匣子,“确实被整惨了。爷爷回国的时候雄心万丈,誓要成为新中国外科学的奠基人之一,青史留名。结果回国后不久,整风运动就来了。开始的时候家里还保留着当年的情调,支着蜂窝煤炉子蒸蛋糕、烧下午茶,后来情况越来越差,爷爷被贴大字报,他俩一看苗头不好,就机智地把祖辈留下来的金条古董都主动捐出来,撇清资本主义尾巴。事实证明这个举动相当正确,虽然爷爷还是被打成右派,但只送到提篮桥改造了两年,出来住牛棚戴高帽游街批斗,好歹保住一条命。和他一起回国的很多人都被送到了夹边沟,包括他们哥伦比亚的杰出校友,水利学博士傅家八公子。当时傅八公子因为反对甘肃引洮水利工程被认为是破坏国家建设。人拉走的时候穿着裘皮大衣,揣着雪茄烟斗。去夹边沟后不久,就给他哥写了求助信,他哥拒绝了,不给粮票也不探望,让他专心改造。两年后他死在去猪圈的路上,大概是半夜起来去猪槽里偷吃猪食充饥,没等走到猪圈就死了。他哥哥一年半后去给他收尸,早尸骨无存,骨头渣子都被夹边沟的难友们吃了个精光。他反对的水利工程上马两年后下马,工程失败却成功饿死数十万人,傅八公子应该也算其中之一吧。”陈曦叹了口气,“你知道夹边沟那边现在怎么样了吗?被开发成了度假村。有时候,真实的社会就像达利的超现实艺术品一样扭曲和荒谬。”
“度假村会比纪念碑更让人愉快,深刻的沉痛和肤浅的愉快比起来,人还是喜欢后者。如果傅八公子的哥哥给了他援助,也许饿死的不止是他,还有整个傅家。现实有时候是杀人的大刀,你只能避其锋芒,不能迎刃而上。如果他当初懂得识时务,不反对注定要上马的工程,就不至于这样的下场。”
“明知道工程会害死很多人,却不去反对?良心何在?底线何在?”
“即使他反对了,有用吗?只是再多一个饿死的人。就像他哥,拒绝他的求助,会让他饿死,答应他的求助,会把全家拖下水,把全家饿死。”
陈曦沉默,然后难过地说,“如果我遇上这样的事,也许,我只能和他一样,冒死反对,然后被扔到夹边沟,以身殉国。”
“把你真扔到夹边沟挨十天半个月的饿,你的脑子里不会想着这些道德啊良心啊底线啊,你脑子里只有馒头,相信我。”王晓毅用看小孩子的眼神看着她,“仓禀实而知礼节,人一定是首先保证自我生存,再有能力考虑道德。不要用女人去拷问男人,不要用物质去拷问女人,不要用饥饿去拷问人性。小姑娘,你还太小。”
“做人没有信仰,和馒头有什么分别。”
“饿死了,就真的和馒头没分别了。”
年轻的女孩眺望着窗外,神色郁结。日薄西山的阳光照耀着她皱起的眉头和长长的睫毛,在她的眼睛上笼出一小片阴影,王晓毅看不清她的眼,她也看不清前方的路。他轻柔地抚摸她美丽的头发,对她动人的侧影温柔地说,“你还太小。”
陈曦出神地想,如果自己遇上爷爷当时的情况,她会不顾前途安危,毅然回国吗?如果自己遇上傅公子的选择,她会不畏生死攸关,毅然直言吗?她是不是真的能在任何情况下,坚守自己的理想和底线?
我会的,我能做到。她给自己打气,陈曦,你一定不会让爷爷,爸爸,妈妈,未来的丈夫孩子,还有你自己失望。
日期:2017-05-21 10:18:40
她并不知道,一个甲子的轮回之前,她的爷爷陈如松和其他的留学生,也是这样站在汽笛轰鸣的码头上,年轻的脸庞神色郁结地眺望着美利坚富饶和平的土地,最终决然地转过身,拖着装满衣服和专业书籍的行李箱,登上了前路未卜的归国轮船,也登上了命运赐与他们的美杜莎之筏(注:法国浪漫主义油画代表作,描绘了一艘被抛弃后漂浮在大海的木筏,一百五十余名乘客互相残杀、啃噬,最终仅十余人幸存)。看着螺旋桨搅起的水花一路坚定地后退,陈如松时而被自己大而无畏的爱国情怀感动到热泪盈眶,时而被自己救国救民的英雄气概鼓励到热血沸腾,时而被自己即将奠基的新中国外科学事业激昂到热忱满腔。此刻壮志凌云的他又怎能预知,他们这群舍身爱国的富家公子哥,有人精忠报国的理想,有人鸿鹄之志的野心,甚至有人朝气蓬勃的生命,都将在不久的将来,像这水花一样,仅仅轻轻地从水面露出个头,就和尘埃一起,永久地湮没到历史洪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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