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没有。
她停了一停,又说:
“有一天我死了,他们要把我埋到对面的山顶去,从这里抬过去,要走很远的路,可是,我偏又喜欢那里,那里可以看得很远!”
她说这话时眼望着远方,声音忧郁低沉,不像是对我说的,大概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她又说:
“只是那地方,太远了,太高了,慧子他们以后要去看我就难了,”
她还要说,我实在忍不住,剪断了她的话,我说:
“阿姨,您一定不会死的,”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我这时候才看到,她额头上布满了皱纹的,虽然不深,却是密密麻麻的,一圈一圈的,如同树轮一般。
她说:
“啊呦,我差点忘了,你坐在我身边,大清早的,让你听到这些晦气的话,不好不好,”又说,“文慧还没有起来吧,她喜欢睡懒觉,就让她睡吧。”
我小声地“嗯”了一声,我起床的时候,文慧还在床上侧躺着,一动不动,似乎睡得很深,其实我知道,她早已经醒了,她脸下的枕头上面有一个清晰的水晕,那水晕一点一点地扩散,我当然知道,那是眼泪。
“我没有碰她,她不应该哭的,”我想,“但或许正是因为我没有碰她,她才哭的。”
总之,不管昨晚发生了什么,她都会哭的,因为她有哭泣的一千种理由。
我还在思索着,听她妈妈说:
“那么,你昨晚是睡在地上,还是睡在床边。”
我愣了一愣,愕然地望着她,她说:
“文慧和我说,你们交往到什么什么地步了,我差点要被这丫头给骗了。”
我眼睛睁得更大了:
“什么?”
她笑了笑,嘴角稍微上扬:
“我和你说,文慧这孩子虽然不笨,可天生不会演戏,她看你的眼神是奇怪的,绝不是情人。”
我吓了一大跳,一屁股从凳子上坐起来。
她见了我的动作,并不吃惊,不急不缓地又将我拉着坐下。
我嗫嚅道:
“您既然,既然知道,既然知道这些,为什么昨晚还敢要我与她睡一个房间?”说完,我又忙加了一句,“不过,我对天发誓,我昨晚什么都没有做。”
她看着,依旧淡淡地笑着,她说:
“我当然知道,你什么也不会做。”
我开始发自心底地钦佩起眼前这个山村妇女了,我问:
“为什么?”
她说:
“因为你看文慧的眼神,”她又开始扭过头去望着远方的山,“这种眼神和她爸当年追求我时一模一样,那时候我们在一个学校当老师,追我的人不少,我怎么也没想到最后会选择了看上去傻傻的他!”
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恬淡的笑容,我知道,她虽然如此说,心里却是知足的。
她又转过身来,佝着腰,头往前探,看着我说:
“你不要灰心,她和我当年一样,到最后,一定会死心塌地爱上这个命中注定的男人。”
太阳又升起来一点了,照在身上,身体本来还有几分早间的寒气,现在像是被驱散了,是从未有过的温暖。
文慧的妈妈同意花我的钱替她治病,她笑着说,反正有慧子替我还这个钱,现在还不起,以后慢慢还,反正一辈子的时间长着呢。
文慧的妈妈住进医院,做了置管手术,接下来只要自己按照说明定期在家做腹透就可以了,文慧的爸爸不善于交际,这一切自然是我在忙活,说起来,我从来没有像这样正儿八经地忙活过。
文慧的妈妈当着文慧的面夸我:
“真是个能干的孩子。”
文慧扑哧一声笑了,白了我一眼说:
“他还是孩子吗?”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文慧终于高兴起来,租了车让文慧的妈妈坐车回家,坚持要带我走山路回去,说我这些日子,为了他们家忙前忙后,着实辛苦了,作为酬谢,要为我介绍他们的“大好河山”。
山路是沿着山开出来的,曲折蜿蜒,犹如一条蟒蛇沿着山盘旋而上。
文慧走在我的前头,一蹦一跳的,我第一次见她在我面前如此轻松洒脱,像一只脱了笼的兔子,她转过头来说:
“你看那边的山,那,那边,最高的那座,还有腾腾的雾气的那座,那山里有棵古树,古树要几个人才能环抱住,”说着她张开双臂,做出环抱的样子,“那树已经成神了,树下面供着斋饭,很多人去拜,很灵的。”
我笑着说:
“只听说过树成精的,没听说过成神的。”
她白了我一眼说:
“那是你们城里人从书本上学来的,你就知道现实中树就要低人一等,不能成神,只能成精?”
我对于她这娓娓道来的理论简直苦笑不得,站住了脚,不说话,偏着头听她说话。
她说:
“你笑什么?”
我说:
“我哪有笑?”
她扬起嘴角说:
“哼,脸上是没有,心里一定有,一定是在笑我们山里人迷信,哼,就你们城里人讲科学!”
说着,她做出生气的样子,掉过头去往前面走。
我怕她真得生气,追上去说:
“我真没有!”
她回过身来,面对着我倒走着:
“那谁可以证明?”
我指着左胸脯说:
“它可以证明!”
她立住了脚,我一点一点往前走,走到她的胸前,一直到能听见她的心跳声,我再要往前,她扑哧一声笑了,掉过头去往前走,不,是往前跑,我一伸手,只碰到了她的腰,她像一直泥鳅,滑脱了。
她一边跑一边喊:
“真是个傻子!”
我没有追,她跑了一段路,拐过一个弯,人不见了,却听到了她的声音,山那边的回音,一层一层地喊着:
“傻子!”
文慧这几天心情不错,带着我去走她小时候走过的路。
她说:
“这时候小时候我上学的路,那时候才这么高,”她用手比划着,“这么高,”又往下放了一点,“这么高吧。”
我笑道:
“你手再往下放,就要挨着地了,难道你是从地里钻出来的。”
她啐了我一口:
“我小时候就是长得挺矮的,到了初中要比同龄人矮上一个头,我妈还逢人就说,我是捡来的,不是她的种。”
我“哈哈”地笑起来:
“想不到后来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你妈现在一定说你是她当年的化身。”
不料她说:
“哼,她才没有,她说我像我爸,我妹妹才像年轻时候的她。”
我疑惑道:
“你还有个妹妹,怎么我没见到她?”
她说:
“妹妹在上高中,准备高考,我妈妈不愿意告诉她关于她病了的事,怕她学习上分心。”
我禁不住道:
“做父母的可真是伟大。”
文慧小时候上学的路本来是一条羊肠小道,这些年新修了一条稍微像样的马路,这小道于是荒废掉了,路面上长满了杂草,其实和别处无异,若不是文慧的指点,我一定找不出路面究竟在哪里。
然而,文慧还记得很清楚。
我走在前头,文慧在后面为我走路,我们脚踩在草上,发出“刷刷刷”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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