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8点，从余大哥家出来，我手里还提着一袋子歌乐山辣子鸡，是大嫂做的。晓冉家的灯此时已经亮起。我把酒放在地上，镇定了下心情，敲响了岳父的门。
　　“谁啊？”岳父的声音总是不耐烦的。
　　“我啊，我是东旭！”我提高了嗓门，又尽量显得客气，有点像主持人报幕那感觉。

　　岳父脚步利索地打开门，好奇地望着我，一张强壮而严苛的脸，几年不见，倒是没啥变化。
　　我挤出个笑脸，尴尬地说：“……爸！”
　　岳父愣了下，也笑了，不过是从鼻子里发出的。“进来吧，有什么话进屋再说。”
　　我抱起酒放在同样的小客厅里。
　　“有话就直说，这么晚了，我还在忙着呢，耽误我看书。”
　　我从余大哥那打听到，最近他突然对成都历史有了研究，他在他父亲家老房子里找出一套民国出版的藏书，早已是绝版，里面对元明清成都史有很大的补充，所以现在他几乎已成了这方面的专家，他的名字经常见诸成都各大媒体。听岳父这么一说，我自然知道，他看书不是空穴来风。
　　于是，我忙说：“好久没来了，本想陪你喝点，说说话的。您这么忙，那我下次再来吧！酒和菜您收着。”
　　岳父猛然间看到盒子上郎酒两个大字，顿时觉得有点太不近人情了。“那这样吧，打开一瓶，咱两把它喝了！然后你回家，我继续看书。”说着迫不及待就去解酒箱子。
　　那酒是我爸一个古蔺县的老战友捎来的，据说是二郎镇酒厂的人自己喝的，不外卖。我爸让我送给我们台长，我把它截胡了，一直压在我手里，这下派上用场了。箱子打开，一共4瓶。岳父拿起一瓶，包装非常简陋，就是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一厂直供，旁边一行小字“只供内部交流品鉴”。
　　“别是假的吧！”也不管我的感受如何，岳父一把拧开盖头，一股酒香扑鼻而来。
　　“哎呀，好酒！”岳父的笑靥顿时像花儿一样绽开，凑到嘴边使劲闻了一下，忙说：“快去拿杯子来！”

　　我手忙脚乱跑去厨房，只翻了两下柜子，岳父就在那头说，“怎么这么慢！在左边的柜子里。”好不容易找了两只，冲洗后拿过去。岳父一把夺过，哗哗哗先给自己倒满了，然后就是一口下去，“哎呀，好酒好酒！”
　　岳父也顾不上我，哗哗哗只管给自己倒满，接着又是一口干了，把我看得目瞪口呆，都快60岁的人了，还是和小孩一样。
　　连干了两杯后，岳父本来有点泛青的脸，变得红润了，“你小子，这么些年来，也就干了这一件像样的事。”我寻思，我给他送过好酒啊！可能心境已不同了。
　　我的跟前摆着杯子，岳父把酒瓶抓在自己手里，根本没有给我倒的意思。我本来不大喝酒，但是看到岳父这样喝，也有点馋了，生津不止，等一张嘴，口水差点流下来，赶忙收住，就只有点了点头。
　　岳父又给自己倒满，然后才把酒瓶放下。我抓起来，给自己满上，手一抖，不小心溢出几滴。
　　“哎呀，你这家伙，会不会倒，别浪费！”岳父语气严厉，吓我一跳。

　　我也学岳父豪气干云，端起来一口干了，一股甘冽的热流划过食道胃壁，直冲心房，如同电击，我战栗不止，热流向四周扩散开去，手脚都暖洋洋的，顿时郁结全消，如同打通任督二脉，舒坦了。
　　我们俩由于没什么话说，所以喝得很快，一会儿的功夫，半瓶已经下去了，我的眼睛也渐渐模糊起来……
　　岳父始终比我喝得快，早已脸色泛红，他此时突然掉书袋地说：“只有这杯中物是好东西，孤独可以喝，相逢可以喝，高兴了可以喝，郁闷也可以喝，无聊可以喝，甚至用来自杀，醉死是很多死法中最接近上帝通道的一种。”
　　“您还信上帝吗？”酒精引导之下，我的话语也爽利起来，还带着刺。
　　“我什么也不信，这就是打个比方，愉悦地死和痛苦地活着，怎么让人选择，你会怎么选？”岳父并没有看我，仿佛不需要我回答，一仰头，一杯酒又下去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晓冉出了意外——死了？
　　自己也干了一杯后，我替咱两都满上，“我也什么都不信，但信命。08年以前我一直在通过各种渠道想各种办法，去找晓冉，甚至在电台报纸都刊登了寻人启事，你也知道的。那时我还找了你几次，忧心忡忡，没什么好脸色给您，结果也是无功而返……后来地震发生了，我清楚记得，那天是星期一，我在单位值班，我妈在家睡午觉，爸在外面打麻将，屁事都没有，但是我小姑一家三口都在前往黄龙的路上，自驾游，大概到茂县了。刚过去的周末，我们还在一起吃的耗儿鱼，小姑说，旅行就是逆向行驶，别人上班我们出游，别人忙碌我们休闲，这个时候路上人最少，景点人也少，去黄龙是看山水，不是去看人。我的小表弟那年才3岁，他整天笑呵呵的，也不怕生人，也许在他的眼里，世界都是新奇可乐的。可是，直到今天，我们都没有找到小姑他们，他们仨也就这样消失了，消失在岷江沿岸的山水里了……最可怜的是我的表妹，这优秀的孩子那时在四中上学，我都无法想象她17岁所要面对的……”

　　“哦……”岳父叹了一声，接着仿佛被扼住了喉咙，叹息嘎然而止。
　　酒劲上来后，我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所以，那时就想，一切随他去吧！我唯一能尽量做好的，就是好好活到死。至于晓冉，完全在于她自己的选择，她要是愿意被找到，也许早就找到了，是不是？”我直视着岳父的眼睛，因为酒精的缘故，仿佛泛红的毛玻璃球。
　　“那你这次来？”岳父并没有理会，也许有些疑惑，也可能对我刚才的话有些触动。
　　“我前几天一直做梦，梦见晓冉回来找我了。真的，非常非常真的梦境。而且，以前谈恋爱的场景历历在目。很奇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样一种预示。不怕和您说，我心里隐约感觉，要是再不找就真的晚了，也许一辈子都见不着了。”倒不是说瞎话，我最近确实是梦到她了，我甚至发现床头柜上的结婚照，似乎被人动过了，也许是我自己动的吧，因为那天夜里我喝多了。当然我不喝多的时候，也会拿起来看了又看。

　　至于此刻，我想尽量说得玄虚一点，想打动他，让他说点有用的话。

　　“好，明白了！”岳父放下酒杯，径直走向原来晓冉的房间。“你跟我来！”
　　我跟着走了进去，床和带镜子的衣柜还是原来的样，只是多了两个书架，原来墙上晓冉的艺术照不见了，房间拥挤不少，我抽空用手指划了一下梳妆台，上面略微有些灰尘，还算干净。我难得看到岳父脸上有些歉意的表情，“万一她要回来，这些书再挪去别的地方吧，家里实在摆不开了。”也许人老了，心也变得柔软起来。
　　岳父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张卡片，递给我。
　　那是一张风景明信片，湛蓝色的海，一个等边多角形的古建筑，随着长长的栈桥延伸到海里，海的远端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小土坡，挺漂亮的。我翻到背面，上面的邮戳赫然盖着山东青岛，日期是2008年5月25日，我想了想，那应该是在5.12地震以后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