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寡淡，叫林珑很不舒服，刚才吃粥时好不容易才有的一丝丝好感，顿时消弭殆尽。邬少摇下车窗，问：“这儿离虞园有多远？”
　　陈晟回道：“大约半小时路程。”
　　邬少沉吟片刻，吩咐道：“开去虞园。”
　　林珑知道虞园，它是清朝云南布政使上海人虞度昂，为了侍奉他的父亲养老，而在涿州建的园林。取“豫悦老亲”之意，又刚好虞与豫音同，便干脆取名虞园。
　　到了当代，园内大部分亭台楼阁已被纳为国家重点保护单位，只留下西角边的一座西洋小楼作为虞氏遗孀养老的寓所。
　　这位遗孀名叫姚世蓉，也就是邬家老太太姚世芙的亲妹妹，邬承钢的亲姨奶奶。世蓉早年出过国，留过学，年轻时十分顽皮，嫁入虞家前还与人私奔过。后来嫁给了虞家第三十六代传人虞鸿文，心也渐渐收了，几十年一直在家相夫教子，连虞园也不愿出。到如今，儿女都生活在国外，身边只有虞家一老仆人伴着，极其孤寡清闲。
　　这些，都是林珑听过的传说。
　　林珑读书的时候，学校曾今组织参观过虞园。当时只知道虞氏有一位遗孀住在园里，但并不接待人。今日听邬承钢要去虞园，禁不住问：“虞老太太是你的姨奶奶？”
　　邬承钢微微一愣，反问：“你怎么知道？”
　　那表情，活像是幼稚园的小朋友，明明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情，偏他自己以为瞒得妥妥当当。林珑笑道：“虞园的导游，会向所有人介绍虞氏的来龙去脉，包括虞老太太的姐姐嫁给了邬老爷的事。而且，在虞园里有个大相框贴着邬家人的照片...”
　　话没说完，邬少恨恨道：“这些人，容不下我一点点的秘密。”
　　他眉头紧锁，目光忧郁，林珑心中不觉一荡。他是有名有势之人，是万人敬仰之人，一丁点的隐私都会无限放大，有时反倒不如普通人，能爱干嘛就干嘛。
　　姚世蓉年过七十，依然精神抖擞，只见她满头雪发一丝不苟的拢在耳后，轻巧的绾着一个圆髻，髻上压着一支扁钗，钗上缀有红宝石，既华贵又典雅。

　　她穿着一件深色小翠花寿字的绸锦旗袍，站在月形拱门下遥遥相盼，浅浅盈笑，像是古画里走出来的迟暮佳人，真正的豪门闺秀。
　　邬少疾步向世蓉扑去，嘴里唤：“姨奶奶...”
　　世蓉张开双臂，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肩膀，笑容满面道：“钢钢来了啊！”又低声问：“那位小姐是谁？”
　　林珑快步往前走了数步，十分拘谨客气，道：“姨奶奶好！”
　　世蓉越发温和，笑道“你好。”又望向邬少，见邬少正盯着林珑蹙眉，不由笑道：“快跟我进去歇歇。”趁着世蓉转身，林珑回瞪了邬少一眼。
　　刚才下过一场急雨，地上湿漉漉的。三人走在青石板上，邬少压低了声音，气道：“谁让你叫姨奶奶的？是你该称呼的吗？”林珑知道有世蓉在，邬少不敢拿自己怎样，得意的斜睨着他，嘴里却道：“姨奶奶，这都是您种的蔬菜吗？”
　　世蓉柔和道：“是啊，自己种的菜，比外头还新鲜些。”
　　三人穿过一小片菜园，地里种满了黄瓜藤，藤蔓上的黄花被雨水肆意凌虐后，七零八碎落了一地。菜园后有座古老的西洋小楼，小楼前有个四方小院。
　　院子里摆满了黄菊，张牙舞爪的，肆意盛放。旁边还种有一棵大树，够三人环抱的树干，叶冠散得很开，葱郁茂密。树下摆着小巧的藤椅和石桌，桌上满是落叶和碎雨。
　　小楼依旧保持着民国时的模样，只是添了几样电器。世蓉见林珑安安静静的，一路过来举止得体，而邬少待她，竟有难得的纵容，如此，不由留了心。

　　外面轰隆隆的打起了雷，一道闪电划过，破开了整个天际。世蓉微微发颤，多少年了，还是不习惯雷雨天气。幸好，今日来客，也算是壮胆了。
　　世蓉让仆人寻来上等的碧螺春，亲自斟了一碗递与林珑，笑道：“解解渴。”
　　林珑忙起身接过，笑道：“谢谢姨奶奶。”往常去朋友同学家，都是随朋友同学称呼家中亲戚，所以她并不觉自己跟着邬少叫姨奶奶有任何问题。
　　但邬少却是头一次有人敢跟着他称呼姨奶奶。
　　邬少坐在林珑身侧，握住世蓉的手，问：“姨奶奶这几年身子可康健？”
　　世蓉笑道：“还好，守着老宅子，总比到外面过活有念想些。如果我不在这里住着，他们连我的东西都想上交国家！”她缓缓的回答，言语虽有激烈，神情却有些恍惚。她透过邬少棱角分明的脸，几乎要以为，时光是不是倒流了五十年，心中的恋人就坐在还不到二十岁的她的面前，侃侃谈着前日的骑马谈着华尔兹，谈着俄国小说谈着她刚买的那件枫红旗袍。
　　那时鲜衣怒马，此时却早已物是人非！
　　世蓉脸上扬起淡淡的笑容，仿佛时光停滞了，愣愣看了好一会，才道：“谢谢你来看我，能在有生之年再见你一次，真是死也如愿了。”
　　她笑，如年轻时的甜美，却已皱纹满面。
　　邬少一怔，旋即笑道：“是我不好，工作太忙了，没有时间来看您。”稍顿又笑：“如果您愿意，跟我搬到碧苑去住，天天见我，您就烦了！”
　　世蓉逗得一笑，道：“只怕到时，是你烦我老太婆啰嗦！”

　　窗帘外雨幕婆娑，雷鸣电闪。屋里茶香氤氲，言笑晏晏。许是邬少从未带姑娘儿见过长辈，世蓉待林珑有一种刻意的亲昵。
　　她问林珑喜欢的花，爱吃的菜，爱看的书...林珑一一作答，相谈甚欢。
　　中午时节，雨终于停了，不似先前燥热，反有微风凉爽。世蓉想留林珑吃饭，但邬少忙碌，要去处理购买苏月楼的事，便起身告辞。
　　临走之前，世蓉拿了一包东西送给林珑。
　　她笑道：“你是第一次来我家，我也没做什么准备，便挑了一件我年轻时极爱的旗袍和金镯子给你做见面礼，东西虽是旧的，但还值几个钱。”
　　林珑自然不要，好端端的收人家的礼，好像自己与邬少有什么似的。况且，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她与邬少的交易。欺骗一个老人家，她很有罪恶感。

　　林珑推辞道：“姨奶奶客气了，我...”
　　她话没说完，世蓉拍着她的手背，打断道：“钢钢不比平常人家的孩子，若做了什么事伤害到你，你要多多体谅他。千万不可一时冲动，做错了事。有些时候，错一步步步错，万劫不复啊！”世蓉意味深长，林珑不知如何作答，求救似的望着邬承钢。
　　邬少却淡然道：“林珑，你收下吧。”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林珑。
　　从虞园出来，陈晟早已取了车候在偏门口。邬少道：“先送苏小姐回溪山别墅，再去苏月楼。”陈晟应了声是，发动汽车。

　　林珑怀里抱着世蓉的礼物，有些莫名的悸动不安。
　　邬少也不再理她，专注的看着文件。两人相坐无言，皆默默想着自己的事。
　　林珑回到公寓，仆人按她喜欢的样备了满桌饭菜。但她胃口不佳，随意拔了半碗饭，便回房休息。经过男主房时，她忍不住在门口站了许久，想了想，还是没有进去。